雪泥鸿爪的吟游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每当我读到这句关于人生哲理的绝妙诗句,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潇洒明慧的少女。人生多么玄妙,而她宁愿把身心寄入一次溯洄从之的漫游,在远游与追忆的双重追寻中去深味“年华”二字的含义。
现在我要说到的是<倚天屠龙记>开头的两章——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这富有韵律的两章上承神雕,下启倚天,在全书中构成了独立而特异的一段过场:神雕的起落悲喜已然收场,而倚天的世情变幻仍有待开篇,其间忽然云开月出,鸟鸣啾啾,斜逸出清新别致的一枝来。短短一个引子之中,捧出数个异士,演绎一段传奇,而又迅即烟销水逝,雪泥鸿爪,忽悠悠留一尾余音。在金庸纷纭热闹的武侠大场面当中,这两章是一次自然清新的回归,情节不再求大起大落,而仿佛是一段自然生发的旁白与抒情。在娓娓的叙述当中,立意存渺然高远之态,用笔在虚虚实实之间,妙绝成诗,悠然入画,正得了“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真义。
掩卷细想,这两章中的字字句句妙在,其无处不是为神雕收尾,又无处不是为倚天启缘。它依稀为江湖搭上了一段隐隐跳动的脉搏,又幻化成数道线索牵动着未来数十年的风起云涌。在这两回之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关于命运的令人心惊的启示:何足道一局成谶,终生径弃中原而反取西域,觉远罡极而逝,却以一双铁桶挑出了他的两位衣钵传人。而他在临终前的空明之际所吟诵的一段九阳真经,又铺垫了无色大师、张君宝和郭襄三人的人生定数。玄铁重剑化而为二,九阳真经匿踪待传,各各得领天命,却又引而未发。这万物的轮回,笔底的玄机,就此全部定格在青山翠谷的回响当中。
这样的良辰美景,奇文异事,却全部是为着一个更加奇异的少女而濡染。天涯思君不可忘是她的情怀,而武当山顶松柏长则象征着她的命运——且看郭二在倚天当中的出场:——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之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郭襄这个名山独游的出场充满了人生的感怀意味,读来竟是一派苍凉。古人云相思令人老,殊不知相思亦使人幽。
如果说在神雕当中,郭襄还只是一个初尝情味的女孩,那么在倚天开头我们发觉,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已使她悄然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姣好少女。此时此刻,她可谓正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韶华年纪,却凭着一付琴心剑胆,徜徉于异乡的山泽风霜之中,只身漫步,且游且吟,不断追寻着自我内心的轨迹。与十六岁时的潇洒可爱相比,此时的她,更因游历而拥有了一种超卓沉静的气质,正所谓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是以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魄的美。
惜乎杨过没能见到此时的郭襄,然而人生际遇起落难言,那一年在武当山头,郭二姑娘的美好年华却在另一个江湖狂士--何足道的眼中映照了出来: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当真是神游物外﹐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辞山远水长﹐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这一段对诗经中《蒹葭》的化用是金庸的神来之笔。无论是郭襄还是何足道,此刻都只是漫漫人生当中如同电光石火的一瞬。然而在那一刻,世间再也没有第二种珍宝,能比何足道所给予郭二的这种纯净虔诚的爱慕更加高尚珍贵。也正是由于有了何足道这刹那永恒的倾心,郭二从此不会老去,她的形象与蒹葭中那个在水一方的少女意象叠而为一,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永远是那么鲜明姣好,永远宛在水中央了。
与母亲黄蓉的不同之处在于,黄蓉聪明机窍,秀于其外,而郭襄了身达命,慧于其中。从最初开始,命运就仿佛处处铺排下了对她的暗示,而聪明的她也许早已隐隐猜到那个结局:——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方当襁褓之中,小郭襄便已隐然汇聚了天地间的清明灵秀之气。而此刻争夺这个襁褓的三人,都将给她的未来以深切的影响:或许正是她生具的灵慧祥和,不但能令杨过感恩知义、倾心相报,也令暴戾如李莫愁也是慈爱之心暗生,让大恶如金轮法王仅凭陌路之逢,便顿起惜才之意。即使事隔多年,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已然绝迹江湖,他们仍然以冥冥之中的方式烙下了她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印迹:在长大成人的郭二身上,不难找出杨过脱略潇洒的影子;法王授徒未成,而成为峨嵋派开山祖师的郭二未始不是承续了他的一派宗师气度;在武当山头,当年轻的郭襄吟诵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的词句之时,李莫愁日日夜夜那相思刻骨、难排难遣的心境,也随着一曲“雁丘词”遥隔时空,再次回荡在她的心头了。
在郭襄着墨不多的笔触之中,曾有过两次最重要的的筵席--万兽山庄的群豪之会,与十月廿四襄阳的英雄大宴。她在短短的一年之中经历了这两次盛宴,然后便以后半生来品尝筵席过后的冷清。如果说她在四十岁那年真正大彻大悟的话,那么在襄阳的烟花尽散之时,她已在极度的繁华瞬间品味了人世的无常,此时此刻,彻悟的定数已暗暗埋下:——“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上天何其厚赐,这位豹乳喂养的女婴、一代大侠郭靖与丐帮帮主黄蓉的爱女、东邪黄药师的外孙、李莫愁抚养多日的传人,曾将无数的传奇集之于一身。而当她得以站在华山之巅俯看这一切时,无论是武功还是人生,均已慢慢悟到了更高一层的境界:筵席终将散去,繁华也只是一场虚幻,那些上天所给予的,它都终将收回。是以在后来的城破家亡之时,徘徊失意之日,郭二也许会蓦然惊觉:其实,那武学的真谛、不二的法门,在十六岁那年的烟花间,早已向她悄然开启。
回头再看倚天开头的两章,每个人似乎都抱有冥冥中身负的使命:觉远僧浑浑噩噩,尘中璞玉,泥里乾坤,俨然降临世间传道的风范;何足道惊鸿一瞥,兴尽而返,却也由一琴一剑与郭襄演绎出一段氤氲缱绻的传奇;张君宝被逐逃亡,藉此开辟了足以与少林并称的武当一脉;而郭二姑娘,终也未能找到她念兹在兹的那个人。其间那些浮沉由浪、输赢无算、机缘可遇而不可强求的至理,则是终一部倚天最深切的命题了。
在郭杨两家的恩恩怨怨当中,小郭襄扮演了一个最后的角色:杨家欠郭家的,由杨过以一条右臂还了;而郭家欠杨过的,由郭襄以二十二年的等待和一生的思念还了。郭杨两家,自此无涉。有意无意间,郭襄的上半生就这样用两次宴会和三枚金针数笔带过,而金庸又以一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匆匆交待了她下半生的命运。翻开第三回,发觉何足道那盘棋尚没有下完,已然风云改换,天地异色,郭二适才芳华正好,倏忽一转,竟是红颜弹指,沓然无踪。读到此处,竟不知今夕何夕,世事无常,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只有月光如水水如天啊。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郭襄与何足道的心结都在于,甘愿作为一个青春年华的过客,去追逐那座永远也达不到的灵魂城堡。那么,既然人生如寄,则不如秉烛夜游。是以再见郭襄之时,从中更可窥到魏晋人物率意人生的遗风:与无色大师的一言相交,与何足道之间的片语知心,片刻之后,这些也将成为“云烟过眼、风萍聚散”,便也自有一份“挥手自兹去”的洒脱,一份“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适意。从这个角度上说,以郭二的旷达和聪慧,即使自知寻寻觅觅的结果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也从未徒然自苦,亦不会为之强求。人生于她,不过是一次雪泥鸿爪的诗意吟游:雨化为云,花落成土,造化使然,执着无益。若要为小东邪安排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却是未免小觑于她了: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之中的那些各色女子,有些可亲,有些可敬,有些可怜,有些可爱。对郭襄,则只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求与这位红颜知己会心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