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红楼梦的主角,普遍认为,那便是宝黛钗的“铁三角”组合。
但其实,整部戏里,有一位举足轻重的角色,他的戏份贯穿始终、他的经历跌宕起伏,他一直处于矛盾的中心位置、体现文章的主题思想,甚至整个故事都是因他而起、由他而终。
而正是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无数读者甚至红迷却对他视而不见,或者说因太过“熟视”,以至于“无睹”。
1、他是谁?
整部《红楼梦》的缘起大家都很熟悉,乃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遗下的一块顽石,“偶然听闻一僧一道高谈快论红尘中荣华富贵,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求告。
“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于是投入世间,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后来石头将这段故事记述下来,经空空道人抄录,并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由此书名又被称为《石头记》。
可见,整本书的题材原本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女娲石游历人间后,对个人经历的一番记述。这块石头,其重要性不容小觑。而他,就是我们所说的被忽视已久的真?主角。
看官或者哂笑:主角总得是人吧,石头与我宝黛钗并为主角,真真不成体统。但我们要承认,石头有其作为主角的“主体适格性”,因为“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由他幻化而成的,也是一块不折不扣的“通灵宝玉”。
什么叫做“灵”?灵就是灵性。人们养宠物,小狗、小猫、乌龟,它们善解人意、能和主人心灵相通的时候,我们称之为“有灵性”,其实也就是说它们拥有了一些“人性”。
石头玉石既然“灵性已通”,拥有了人一样的心灵,到人间体会历练,还记录下了自己的故事,怎么就做不得主角呢?
当然,如果石头只是个“观察员”,作为第三方来个客观记录,那他重要归重要,却算不得“主角”。但我们的石兄,不仅带着自己的诉求、参与到整个故事当中,还成为主要矛盾的一方当事人、推动核心情节的不断发展。
2、他的人格特征
首先我们要知道,通灵的石头来到人间,也和芸芸众生一般,带着自己的欲望与诉求。他与僧道的一番对话,体现了此行强烈的目的性。
他说,“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祈望“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
两位仙师劝他:“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正是修道之人看破红尘的说法。
只是石头“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
可见,这通了人性的石头,所思所想所贪所念也正如一个凡夫俗子一样,“荣华富贵”四字而已。对于已经成仙得道的方外之人,自然显得俗之又俗、蠢之又蠢了。
无怪乎二仙评价他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在后文中再三再四地称之为“蠢物”。
“性灵质蠢”四字,真真是无比精确地概括了我们人类的特性啊。
人是“万物之灵”,而正因着这“灵性”,也最容易沉迷于物欲浮华中而难以自拔。
通灵宝玉的人格特征就是一个“俗”字,他与纷扰红尘中的芸芸大众一样,为荣华所迷、名利所惑,是地地道道的俗人一个。
3、他的思想诉求
顽石化为美玉,欲投身人间,怎么去呢?二仙中的僧人似乎是更加热心的一位,他想了个好法子。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这一段很长,但是笔者选择原文录入,因为他对我们了解事情的缘由,帮助很大。
一位绛珠仙草,得了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修成女体,打算下界还泪报恩。趁着他二位以及有关的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僧人打算将此蠢物(顽石化成的宝玉)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可是夹带到哪儿呢?
后面我们就知道了,是夹带给了神瑛侍者,使他“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请注意,这位宝玉,与那慕荣华而降尘世的“通灵宝玉”可不是一个人,他是个“假”宝玉。
神瑛侍者化身的贾宝玉,心思秉性与那些汲汲营营的等闲之辈完全不同,他顶顶瞧不上那些醉心于仕途经济学问的凡夫俗子,称之为“禄蠹”。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人家是仙人,来到世间,一心只为了结那一段缠绵浪漫的风流公案,功名利禄何以与我哉?
但对于荣国府的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来说,通灵玉的理想追求才是合乎正道的,通灵玉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真宝玉,所以他们反复强调,“那块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
世俗中的长辈们,即便对贾宝玉百般宠爱,也绝难接受一个只为了结“风流孽缘”而降生到世上的子孙。
这也正是世事可笑之处,其本人的意愿无人理会得,只因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石头便做定了终身大事。
“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背景设定,由此可见一斑。
而作者还犹怕看官认错,又在文中设计了一位与贾宝玉同样秉性相貌、最终“改邪归正”的甄宝玉。
甚至据脂砚斋逗露,在佚失的后四十回,这位甄宝玉会上演“送玉”的戏码。笔者不禁大胆猜测,其实甄宝玉就是“真宝玉”在人间的投影。归于世俗、享受现世荣华,乃是通灵宝玉的终极理想。
于是这里有了三位主角出场:希望享受现世荣华的通灵宝玉、希望了结风流孽缘的神瑛侍者贾宝玉与绛珠仙草林黛玉。
4、他的经历人生
顽石幻化的通灵宝玉来到人世间,虽有独立的意志,却没有独立行动的能力,他只能夹带于神瑛侍者贾宝玉身上,但是贾宝玉有他自己的人格与诉求。
这是矛盾的缘起,也是悲剧的缘起。
通灵玉之于贾宝玉,既是护佑,也是束缚。
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里,贾宝玉王熙凤二人遭魔魇,而通灵玉并没有发挥其除邪祟的应有作用,于是僧道二仙不请自来,将玉擎在掌上,说了一番话,才使它振作起来,解救贾宝玉于危难。
那和尚说的是:“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然后又念了两首诗,回顾了通灵玉下界的前后经历。
通灵玉下界历练,必须借助贾宝玉的肉身。贾宝玉命在旦夕,则通灵玉的“尘缘满日,若似弹指”。从这个厉害关系上考虑,通灵玉自然要改变之前不管不顾的态度,积极护佑贾宝玉了。
但为什么之前通灵玉变得不灵验,乃至于置贾宝玉于危险的境地而不顾呢?可联系上下文来分析。
和尚交代,通灵玉除邪,必须“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阴人”是指女人,除了亲身妻母之外别人都不能见。王熙凤本就是女子,没有什么“妻女”,这句话主要是对贾宝玉说的。
贾宝玉病了,三十三日不能见别的女人,除了亲身妻母,还有哪个女人最关键也最挂心?
惟林黛玉而已。
可见,和尚的意思是,通灵玉除邪期间,林黛玉不能冲犯。通灵玉是排斥林黛玉的。
贾宝玉的人生理想与通灵玉的追求完全不同,在他甘愿生死追随的情路上,通灵玉代表着一种束缚,这是贾宝玉始终都想冲破的束缚。
所以宝黛初见面,贾宝玉就有冲动想要砸玉,之后又有多次要为黛玉砸玉。
通灵玉千方百计为贾宝玉引领的方向是,那一枚与之相配的金锁。
不管本人愿不愿意,“那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的金锁与玉石,强行决定了他们的结合。
张爱玲女士有一部小说名为《金锁记》,描写的便是只有物质追求而完全置情感于不顾的可悲的世俗婚姻。
佩戴金锁的薛宝钗,是完全符合世俗审美标准的要求的女子。
她聪明美丽、从妇德、识时务、顾大体,甚至还有引人遐想的雪白的一段酥臂,以尘世中人的眼光看简直是无可挑剔。
但是在贾宝玉的眼里,她是“无情”的。
神瑛侍者择偶根本不想受世俗标准的约束,他一心追求的便是那纯粹的“情”。
林妹妹与自己灵魂契合、心意相通,当是唯一的情之所托。而他们,在现实面前,绝不会如意。
5、角色的意义
当然,我们把通灵玉解读为主角,绝非意指曹公描绘的是“两魂抢一皮囊”的庸俗故事,否则难免落入阴谋论解红的窠臼。
通灵玉最大的角色价值在于其经典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的便是人人赖以生存却又时时妄图挣脱的世俗秩序。直至今天,“爱情与面包孰轻孰重”的争议方兴未艾。
纯粹的爱情与优渥的物质生活、理想与现实、灵与肉,你会选择哪一个?
人人都奢望二者“兼美”。然而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兼美也只不过是太虚幻境中的一个幻影,“情天情海”中的一个“幻情身”。
曹公并也没有直接抛出他的解答,他只是把那些彷徨挣扎无比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自古以来,人们向往和歌颂纯粹而完全突破世俗的爱情,描绘着动人的传说。
人们想象,那些枉顾世人眼光、抛弃名利身份飞蛾扑火般投身的爱情,最终定会感天动地,或打动权威,或见怜于命运,总之会有个被人津津乐道的结局。
但是曹公以其现实主义作家的风格,冷静而残酷的告诉我们,并不是这样。
即便有前生缘、即便有今世情,即便如此绚烂夺目的爱情,最终也只是个水月镜花。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
人们能够想象到的终极悲剧,便是个“生离死别情犹在”。曹公却说,悲剧不仅如此,人死别之后,他们连“情”也要赶尽杀绝。
你惜若生命的感情,在世俗眼里不值一哂;
你撕心裂肺的苦痛,在世俗眼里只是“没要紧的顽话”;
你已有了举案齐眉的妻室,还谈什么莫名其妙的爱情。
与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的“熟套旧稿”不同,曹公的故事里没有鹊桥、没有赐婚、没有雷峰塔的倒掉,甚至也不会有化蝶、不会有永世不忘。那曾经天崩地坼惊鬼泣神般伟大的爱情,在世俗世界里,最终也不过化作一点点意难平。
意难平又怎样?绚烂夺目的火焰最终会在尘世中灰飞烟灭,与腐朽鄙陋的物质大厦一同倾亡,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才是最悲的悲剧。
历史大学堂官方团队作品 | 文:刘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