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不想长大
成人而有童心,往往意味着此人纯真烂漫、无忧无虑、朴实诚恳,处之令人轻松坦然。人习惯于缅怀逝去的岁月,于是童年像一个完美无暇的存在。西方的彼得?潘拒绝长大,《小王子》的作者说:“只愿更多的人记得自己是从孩子做起的”。东方讲究返朴归真,老子主张要“复归于婴儿”,孟子也赞颂“赤子之心”。
童年有许多迷人的地方。孩子身上的天真、自然、快乐、洁白、简单、对世界的新奇和亲近,甚至胡闹,都容易让成人在功名利禄与尔虞我诈中羡慕不已,并视之为心灵的栖息地。
成年人如孩子一般生存是什么状态,对不同的人来说,行行色色。孩子气自然有可爱的一面,但是否活成老顽童便是可贵可羡可称道的,倒也未必。不妨看看金庸笔下第一老小孩周伯通。
每次看《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都觉得这小老儿闹腾得很,但着实可爱。无论多庄严、紧张、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老顽童一出现,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哭笑不得。比如他被欧阳锋扔到海里后,郭靖等人尚担心他的下落时,他却以骑着鲨鱼追鲸鱼的无厘头形象出现了,这个场面着实令人目瞪口呆,继而想仰天大笑;绝情谷公孙止与小龙女成亲佳期,又是他一阵胡闹,把好好的喜事搅得鸡飞狗跳;与金轮法王打赌盗王旗、学小龙女招蜜蜂玩,都是孩童的滑稽与小心思。他把严肃化作戏谑,将危机化于游戏玩闹,俨然一个大活宝。
书中众人都与周伯通玩闹,但印象中他玩得最欢乐的是与小龙女共斗金轮法王的时候。小龙女本性寡淡克制,与老顽童相处却数度“哈哈大笑”,这样的纵情仅十六年后与杨过再会时方再次出现。由此可见周伯通给人的放松和欢乐多么彻底。
周伯通对武学极痴迷,看到别人武艺更高,他会气呼呼的不服气,转眼却又追着别人要拜师学艺,且不论年龄辈份。他的痴,是孩童的痴,一派天然,没有功利心与嫉妒心,只是因为天性好武。华山论剑封五绝,黄蓉不断逗他,以为他会自居中神通之位,但他竟是毫无概念。黄药师一番话说得羡慕:“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
然黄老邪此言有待商榷。周伯通如孩童般的纯朴与毫无名利之心,与“高”“下”无关,仅是他的无意识使然。孩童的天然与美好只因还未经世俗浸染,这种“美”多是短暂的、不稳定的。返朴归真也好,复归于婴儿也罢,一个“返”字,一个“复”字,便说明了,要先成长,要经历,然后才能回归,这时候再拥有的孩童般的美好,才非懵懂,而更多了通透与坚定。
周伯通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历程,他的身体在成长,内心却始终是个害怕承担责任因而拒绝长大的孩子。许多人往往只注意到孩童美好纯真的一面,却忽略了孩子毕竟幼小,心智不成熟,同时也是任性自私、自我为中心、甚至是无情排他的。老顽童的永不长大,在保存了孩童些许珍贵的品质的同时,自然也携带着孩童的弱点,并且,因为他身体意义上的成年,使得他的这些弱点不如孩童般可控,于是便有了他与瑛姑的孽缘。
周伯通与瑛姑初识,仅因生性天真且对武学天然好奇,他教瑛姑点穴功夫的时候,也远未意识到男女之防、肌肤相接的后果,但他毕竟血气方刚正当年,二人发生男女之事,至少对周伯通而言,像一场小儿过家家的游戏,与爱情毫无关系。事后,他叫嚷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无论如何不能娶刘贵妃为妻。”于是,他逃之夭夭,几十年对瑛姑避而不见,甚至不知自己有过儿子并惨死。
瑛姑一世痴等。这是爱上一个心智不全的孩童的必然后果。在她的事上,周伯通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孩童的另一面,自私、无情、逃避、任性。但他的冷酷又全非负心凶狠的模样,他心中完全没有概念,一派天真的,毁掉了一个女人的大半生。
孩子气给予周伯通的可爱与可恶,如硬币的两面,存乎一身。
陈丹青说起孩子气时,认为中国许多老人都是老顽童。他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家乡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坐街沿上哭,别人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爹早上打我——他爹九十多岁啦。”这老头如同那位扮小孩“戏彩娱亲”的孝子,没由来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陈丹青说:“中国许多成人、老人,内心从未走出婴儿期,骄横而幼稚,动辄发脾气、摔东西、出口伤人,一辈子坚持不肯成熟。他们因此受苦,更使人受苦。”
“孩子气的意思,不是要你像个孩子。”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那么,什么样的孩子气才是难得可贵的?
依然是陈丹青的观点:“当我说保留孩子气,是对四五十岁以上的爷们儿说的。孩子气的对应,就是暮气、俗气、习气、痞气、油气、官气、专家的平庸气、书生的酸腐气,等等等等。所谓孩子气,意思是纯真和本色。”
是的,孩子气的对立面,并非成熟和担当,这二者本不冲突。因为,除了纯真和本色外,孩子气还应该是一种历练和智慧。在漫长的人生中,去伪存真,去芜留精。要摘掉成人的面具,也要驱逐孩童的任意妄为。真正具有可贵孩子气的人,调侃、风趣而不胡闹,洞察世事而不油滑奸诈,自然天真而不幼稚,纵情自我而不逃避责任。
赤子之心与不想长大,形似而天壤有别。老顽童周伯通之被追捧与艳羡,恰恰是许多人对于“孩子气”的深深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