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除了圣彼得大教堂,还有一些附属建筑。以前是教廷的办公地点,现在一部分改为博物馆。其中西斯廷教堂最为重要,是教皇的专用教堂。它和圣彼得大教堂的关系类似清朝故宫的养心殿和太和殿。教皇空位时,枢机团在此处选举新教皇。所以不难想象,在这里发生的故事要比圣彼得大教堂更复杂精彩。
梵蒂冈博物馆的文物多是靠自身积累,与故宫博物院相似。这本是一个不应错过的景点,可惜我时运不济,经查询得知当日闭馆。我只能执着地绕行城墙,来到空荡荡的小广场上,站在博物馆门前,没有神迹出现,果然是闭馆。我望眼欲穿,幻想自己徜徉其间,欣赏藏品。这顿闭门羹令我更加饥肠辘辘,真想买张赎罪券,感动上帝放我进去。后来才知道,即使平日开放也是人山人海,通常要预约才有机会参观。我最想欣赏其中三幅大名鼎鼎的画作,分别是米开朗琪罗(1475-1564)的《创世纪》、《最后的审判》和拉斐尔(1483-1520)的《雅典学院》。
《创世纪》是天顶画,约580平方米,三百多个人物,四年半完成。《最后的审判》是壁画,约170平方米,四百多个人物,六年完成。《雅典学院》也是壁画,约30平方米,五十多个人物,一年完成。三幅画皆享誉世界,这次错失机会,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两位艺术家再加上稍早的达·芬奇(1452-1519),被合称为文艺复兴中的美术三杰。三人所取得的成就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个顶峰,盛名至今不衰可为佐证。小时候我先看过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的大胡子形象,再比对拉斐尔的自画像,一度模糊地认为拉斐尔是一位女性,也是自己初识三杰时的一个小插曲。
文艺复兴是一个青春不老的话题,也是中国了解西方历史信息量较多的一个时期。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的文学作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深究全貌,直观的美术作品更容易把今人带入那个时代。把神画成人的微小突破,带来把神变成人、并让人成为人的历史巨变。蒙娜丽莎的恬静、年轻大卫的俊朗、西斯廷圣母的慈祥,画面和雕塑传递的信息无需太多的语言介绍,立体生动的场面大众都可以接受。
中国的美术作品与欧洲除了艺术风格差异较大外,创作者的社会地位也有些不同。中国的创作者分为匠人与文人,有时候二者泾渭分明,有时候关系又含混不清。中国早期并无匠人画、文人画之分,水平较高的宫廷画家是匠人的升级版,而且有官职。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择端等虽被尊为大家,但都是为宫廷官宦服务,匠气十足。魏晋南北朝时,豪门大族中的一些子弟开始有了创作文人画的追求及实践。宋朝时文化人口增多,苏轼、宋徽宗等人把绘画降为闲事,升为纯粹的精神追求,将浓郁的文人气质表现在绘画之中,把文人绘画从匠人绘画中彻底分离出来。也许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可惜至高的境界不易延续,精神食粮不能替代五谷鱼肉,于是出现了画文人画的职业画家。明清的吴门画派、四僧四王、扬州八怪,直至近代的张大千、齐白石等等。他们的作品都算是文人画,都可以明码标价,或者至少要以此来谋取社会地位。依然将绘画与铜臭分离的人也有,但是名气就不大了。金钱的力量在艺术创作中不可小视,毕竟画家也要吃饭,水平越高吃饭越容易。
美术是艺术的一个门类,属于造型艺术,可以分为绘画、雕塑(含雕刻)与建筑三种,在创作上有不同的技法要求。匠人只为谋生,三种艺术类型都从事。文人需要读经书、奔仕途,心怀家国天下,官本位色彩浓厚,为了保持姿态优雅,只在纸绢上绘画,画卷可以很长,但是画幅宽大的很少,因为不能登梯扶墙。匠人绘画类型多样,山西永乐宫的壁画,北京颐和园长廊的彩画,天津杨柳青的年画,异彩纷呈。在中国大到亭台楼阁、石窟造像,小到糖人面人、雕虫小技,全是匠人所为,少有文人手拿锛凿斧锯将一块石头变成人头的事情发生,仅有的例外可能是一些文人拿着小刀自刻印章。
在中国评判美术作品时,习惯先分文人和匠人,再比较技巧和意境。将等级贵贱的社会条框延伸到评判作品水平高低,带来的种种混乱难以理清。在欧洲美术史中,缺少文人和匠人的区别,作为专业人士,只有水平高低,都靠卖艺为生,包括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这样几乎被教皇和贵族终身雇佣的大家。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美术作品多为雕塑与建筑,高级匠人就是艺术家,社会地位很高,很多人都有传记。文艺复兴时代名为复古,实为创新,造型艺术蓬勃发展,三杰是其中最耀眼的明珠,其下的三六九等被历史记载的很多。相比中国,匠人们多不为人知,有些幸运者在作品中留下张三李四的名号,而后人也就仅仅知道名号。
文艺复兴时的很多艺术家都有驾驭多项艺术类型的才能。达·芬奇是鬼才,学识渊博,是那个时代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米开朗琪罗可能是历史上的唯一,他在绘画、雕塑、建筑三项均达到顶级水平。赞扬文艺复兴,不能就此妄下结论评判中西美术水平的高低,但有一点却很清楚,就是欧洲艺术家在美术上展现的知识水平比中国要高。当时欧洲艺术家们为了工作,尤其在多领域工作,需要学习天文、代数、平面立体几何、工程机械建筑等多种知识。这些知识与科学息息相关,知识水平越高,越有利于贴近现实的创作。中国主流文人正好相反,优秀作品追求意境高远、闲情逸趣,经常与现实越脱节,反而越容易获得赞扬。产量最大的中国写意画与西方传统的写实油画少有共同语言,却与现代抽象派更亲近,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中国匠人的很多作品比较贴近现实的生产生活,但是主要靠经验积累,缺乏提升空间,一个突出的弱点是不能熟练掌握透视技巧。
如果仅仅在艺术的范畴内观察中国与欧洲艺术家的区别,优劣长短任人评说。但是如果将视野扩大,问题就来了。近代解剖学的创始人维萨里是一位著名的医生,曾于1543年出版过一部影响深远的《人体构造》,其中配有很多精美的插图,极为逼真。距此不久,1601年明朝针灸学家杨继洲出版《针灸大全》,受到后辈同行的推崇,但其中的插图现在看来可谓是惨不忍睹,穴位图中的人形看成蛤蟆精也说得过去。幸亏经络本不存在,这针即使乱扎一通,也不会归责于图像不准。
治病还有个体差异及寿命极限,天地对于人来说却是唯一永恒的,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大了。伽利略、牛顿都不是艺术家,绘画水平应该很一般,可是他们的绘图技法与达·芬奇等人相同。伽利略观测月球表面的草图,与达·芬奇的很多设计草图就很相似。即使跟《蒙娜丽莎》相比,似乎驴唇不对马嘴,但是包含的透视原理和光影技法,却可以归为一个大类。反观中国,从各种美术作品到技术类书籍的插图,在技法上都很难看到与科学沾边的内容。所以东西方美术都可以自成一派,但在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上,中国美术难窥路径。而在照相技术普及以前,透视绘画一直是很多学科科学家的重要基本功。
文艺复兴的成就不限于美术,文学、科学、宗教、政治、伦理等诸多方面都有突破。拜占庭衰落期间,一些希腊语学者已经带着古老的经典重返欧洲,十字军东征后收获更丰。欧洲人据此了解到本地区还曾经有过一个基督教以外的繁荣时代,延长了历史的跨度。商业中心人来人往,东方财富、域外奇闻都成为人们的谈资,撩拨着好事者的好奇心,拓宽了地域的广度。在历史和地域的双重扩展中,以意大利城市共和国为中心的欧洲人具有了全新的视野。人们开始淡化对神的迷恋,质疑神学,重新审视早期古典学术,并对人本身进行思考,人文意识觉醒,进而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发生了改变。
文艺复兴源于意大利,但当时的意大利和古希腊一样,并不是一个国家的概念。这片土地同时存在教皇国、王国、公国、伯国和城市商业共和国,呈现出政治的多样性。商业共和国除了前面提到的威尼斯、热那亚,还有佛罗伦萨、锡耶纳等。佛罗伦萨根据意大利语发音也被译为翡冷翠,地处内陆,扼守亚平宁半岛的南北交通要道,早期军事地位较高。后来随着意大利整体经济的发展,其商业中心的角色受到各方呵护,逐渐壮大。其早期的重要支柱产业是羊毛纺织业,13世纪末期建立城市共和国,由贵族寡头统治。佛罗伦萨成为地区强国后,领土扩张动力不足,所以军事力量不如威尼斯、热那亚强大。经济方面的独特之处是改变了金融业依附于传统商业的模式,将其成为单独行业,反过来影响商业。一个重要结果是15世纪靠金融业起家的美第奇家族取得统治权,建立僭主政治。
美第奇家族善于以钱生钱,甚至帮助罗马教廷理财,坐拥金山银山、生活奢华的同时,还以慷慨赞助文化事业著称于世,致使很多各路人杰都曾经驻足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源头人物但丁曾在此生活创作,后继者更是英雄辈出,包括达·芬奇、马基雅维利、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伽利略等等。文艺复兴是多点开花的产物,佛罗伦萨的地位更为突出,辉煌令后人瞠目。不过维持时间较短。随着欧洲经济中心向大西洋沿岸西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等国一样,渐渐归于平庸。
意大利的几个城市共和国是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文化中心不一定是政治中心,但必须是商业中心。人文精神不会从天而降,没有物质基础迟早喝西北风。所以要想文艺复兴,首先要商业复兴。当多个高度自治的商业中心同时出现,沉寂千余年的古希腊城邦,就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得到重生,而几位大艺术家的作品不过是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标志。
(作者:丁不二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