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中国科普博览 SELF格致论道讲坛 实习记者:李珂
经历过上个世纪的两次高潮和一次低谷后,中国科幻几经沉浮,到本世纪初逐渐迎来它的第三个繁荣期。在这一时期,涌现了一大批新的科幻作家,他们为中国科幻注入了新的力量,而郑军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郑军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教育系,1997年开始科幻文学创作,发表有长篇科幻小说《灾难群岛》、《生命之网》,中短篇科幻小说十几篇,以及数十篇科幻文学评论文章。他是中国大陆为数不多的专职科幻作家之一,也是极少数投身于科幻非小说类创作的作家,擅长于科幻历史研究、理论探讨以及对科幻艺术的评论。他对于科幻的历史发展,特别是中国科幻百年的发展均有较清醒地认识。身兼作者、编辑、评论为一身,拥有独特的全方位视角——他说:科幻正在走向反科学思潮。
SELF讲坛:您认为好的科幻作品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郑军:科幻的根是现实中的科技实践,离开这个文化根源也可以创作科幻,但路子会越走越窄。科幻界有个看法,认为现在世界上科幻创作已经衰落,远不如几十年前。大家看看美国科幻大片,不是续集就是前传。那么,这些系列作品的第一部,也就是最初原创的那一部出现在什么时候?基本就是70年代到90年代这一段,后来就在吃冷饭。说明么?说明闭门造车了,创作源泉枯竭了。至于说“可取”,我想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科学上可取,二是艺术上可取。我觉得评价科幻片,主要还是艺术上可取。科幻中的科学构思几乎没有原创的,都是同时代科学工作者构思过的,科幻作者是拿别人的科学构思用在自己的创作中。只不过公众不关注后者。作家最重要的创造还是人物、情节、主题这些艺术范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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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F讲坛:您觉得科幻对科学普及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郑军:科学以前是接地气的,但这几十年科学已经拨地而起,高高在上,这不是好现象。以前我也有幻想,认为大众传媒是传播科学的主阵地,只要给媒体人正确的知识就行。现在发现不是这样,好多媒体人从骨子里反感科技进步。带着这种情绪,他们对科技是鸡蛋里挑骨头。即使正面介绍科技成果,看上去也像在哈哈镜里一样。指望传媒人宣传科学,我觉得不大可能。但现在是网络时代,科技人自己可以办媒体,让社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科幻作为一门艺术主要是讲人的。科幻作家在构思时首先要考虑:面对小说里提到的新发明新发现,我的人物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动机是什么?背后的价值观是什么?不把这些交待清楚就没法写故事了。所以,科幻一开始就把人与科技绑在一起。这是它比科普作品有优势的方面。
我觉得今天的科普也走到了这个瓶颈。科普是建国后由官方推动的事业,当时人们不用强调科学本身的价值。国家积贫积弱很久,大家都认为科学是进步力量,只是缺乏具体知识。但是今天不同,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有影响力的文化人,他们不仅怀疑科学的价值,甚至怀疑工业革命以后这两百年的人类进步有没有价值。这种思潮在全社会已经造成了极大混乱。在这个背景下,多讲或者少讲几条知识作用并不大。
科普工作更应该亮出自己的价值取向,用科学精神去影响公众。尤其是网络时代,人们想获得知识,搜索一下就行了。真正缺乏的是科学感情的熏陶。而现在以知识为主的科普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办法。如今好多科学工作者对社会的认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甚至停留在五四时代,认为中国公众仍然尊重“赛先生”,会无条件接受科学的每一点进步。
其实,那是科学与中国公众的热恋期,蜜月期。这时候看科学什么都是好的。现在蜜月期早就过去了,双方在一起过平淡日子。这时候各种摩擦、抱怨就开始了。公众容得不科学有一点负面作用,反科学推动者更进一步质疑科学整体的价值。这是所有科普人的新课题,希望科幻能在这方面有所贡献。
SELF讲坛:刘慈欣、郝景芳先后获得雨果奖,您认为我国科幻写作发展前景如何?
郑军:世界科幻,主要是美国科幻已经在走下坡路,类似于中老年状态。而中国科幻还在青春期,所以还有一定上升空间。但中国科幻的创作模式很陈旧,主要题材和主题都是几十年前的,并不像科幻界自己认为的那样能够引领时代,这才是大问题。不少中国科幻作者到了三、四十岁,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写的,想说的都说了,但他们又不主动去充电。文学创作毕竟是个体劳动,创作主体不思进取,就写不出新东西。
SELF讲坛:您为什么选择科幻这个写作方向?
郑军:可能有文化差异在里面。主流文学作品我在语文课本里接触过,中外著名主流文学家的名字也能叫出几十,上百个,对他们的作品就是看不进去。思想感情上有隔膜,但是小学时代一接触科幻,就觉得这是我的菜。
SELF讲坛:您对自己的哪部作品最满意?
郑军:就是我现在改写的这部作品,最早名叫《时代之舱》,后来不断改名,现在暂时定名叫《旭日重升》。它从1996年底就完成了初稿,2000年曾经出版过其中的一部分,但始终不满意。直到去年才决定大规模改写,从第一稿开始,前后花了20年时间。《旭日重升》描写科学与反科学势力进行的千年大决战,这个素材完全来自现实。20年前国人还不关注这个话题,现在这一斗争的战场已经遍及各处。
还有一部《决战同温层》,也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它的主题和前一本相同,也是科学与反科学的斗争。这两部作品反响多,我决得主要还是它们有鲜明的价值取向,说出了爱什么,恨什么,支持什么,反对什么。价值取向鲜明的作品,思想感情也就充沛。读者可能不接受作者的价值观,但他首先会被触动。
科幻和其他文学一样,主要是去感染人,而不是凭借知识教育人。并不是科幻作品中描写的某种发明创造影响了读者,而是作品的人文关怀激励了读者。可惜的是,文学评论家读不懂科幻,不知道里面有怎样的人文关怀。科幻读者也不知道该从这个角度去分析科幻。
SELF讲坛:您是如何积累写作素材的?
郑军:平时多关注科技前沿动态,在那里面找素材。到具体写一部作品时,再去搜索相关的资料。我倾向于从专业网站上找论文专著,而且越新越好,因为科技日新月异,十几年前的就过时了。像我在讲座中介绍的那个有翼的深潜器,现在还是概念机状态。我把它写到了自己的作品里。当然,最好是能参观科研院所,接触一线科学家。一手资料永远比二手资料好。但以前条件不具备,现在好一些了。每次到哪个大学讲座,我都顺便拜访几个科学家,参观几个实验室。很多科幻作家只是凭兴趣写作,他们对科学前沿的认识还停留在自己的学生时代,一般毕业后还广泛关注科技前沿的人很少。结果他们写的科幻虽然号称面向未来,关注未来,但写出东西其实很陈旧。好多60、70年代的旧题材还在大行其道。这是需要注意的。
SELF讲坛:在众多的科幻作家里,您最欣赏和钦佩的作家是谁?
郑军:科幻大师很多,我主要受凡尔纳和迈克尔克莱顿的影响。凡尔纳的书我小时候并不爱看,觉得想象不出奇。成年以后才发现,他对科技文化的把握,他对科技进步所抱有的热忱,到今天仍然领先。现在热映的《西部世界》,原著就是迈克尔·克莱顿,他的路子和凡尔纳差不多,因为晚了一个世纪,写得素材更新。但对于科技进步的热爱是一脉相承的。知识会陈旧,思想感情能穿越时空。今天的科幻作家却很少像他们那样支持科技进步,现在科幻里充斥着反科学主题。圈子外面对科幻研究不多的人还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以为凡是科幻作品都在歌颂科技进步。以前大部分是这样,但是国外科幻从七八十年代、中国科幻从90年代陆续走向反科学思潮。而我愿意重打这两位前辈的科学旗帜。
迈克尔·克莱顿
SELF讲坛:对于写作,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郑军:教育心理学曾经研究过,什么方式能把知识记得最牢?结果是“教给别人”。当我们要把一件事情向别人说清楚时,我们对它研究得最透。我写作科幻最大的收获,就是积累起很多学科的知识。与整个世界本身的信息量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拥有的知识都几乎为零,所以未知是个无止境的过程。每次我开始写新作品时都会想——我又可以学很多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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