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与水路——车马与舟船
古人因循风土,通过陆路与水路往来。举实例而言,1957年在安徽省寿县(战国楚的首都之一的寿春)出土的鄂君启节,正是说明“南船北马”,即北方走陆路,南方走水路的极好物证。
安徽省寿县出土的鄂君启节
鄂君启节,是楚怀王七年(前322年)赐给鄂君启的符节,用来免除运输途中的税金。符节分为车节与舟节两种,从中能看出从鄂(武汉附近)出发的陆路与水路的交通状况。
当时,长江周边的运输,陆路用车,水路则以小船为主。湖北江陵一带发掘了许多战国秦墓以及秦汉时代的墓葬,其中就有车马以及船的明器(陪葬品)出土。通过这些古墓的陪葬品,我们可以具体想象当时人们是如何往来,如何进行货物运输的。
另外,汉代各地的壁画以及墓室的画像石上,绘有官僚的车马出行图,以及描述战场的图案。这些图像,虽然是司马迁时代以后的东西,但也能够看到当时的车马以及船只的往来实况。
皇帝的巡行与离宫
《史记》当中最有名的旅行是皇帝的巡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建设了皇帝专用的驰道,通向各地,又建设了连接北方边关的高速军用道路—直道,极大地便利了巡行各地的交通。
当时的道路,以首都咸阳城为中心,呈放射状辐射到各地,道路两旁还种植了树木。根据秦代的法律(《云梦秦简》和《龙岗秦简》),阻挡驰道顺利通行者将被处罚。驰道,既是秦始皇巡行时使用的道路,紧急时,也是军队移动的道路。
秦始皇巡行的交通状况,可以通过出行时遭遇的事件看出部分实情。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前219年)前往东方巡行时,车船并用,先去了山东的山岳海岸,然后前往长江流域,乘船前往湘山祭祀(湖南岳阳)途中,遭遇大风,几乎无法渡过长江。
二十九年的巡行时,乘车在三川郡阳武县的博浪沙(今河南中牟县附近)遭遇了狙击。据《史记·留侯世家》的记载,张良携力士向秦始皇乘坐的车马投掷铁椎行刺,误击中副车。秦始皇大怒,下命追查凶手,封锁道路十天之久。
三十七年(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行天下。一行经过云梦(湖北),乘船走长江过丹阳,准备从钱塘(今杭州)渡过钱塘江到会稽山(今绍兴),由于大浪,不得不西行返回一百二十余里,方才得以渡江。
《项羽本纪》中记载了项羽偶遇出行的秦始皇车马行列的故事,从时间上看,正是三十七年的第五次巡游,从空间上看,当是秦始皇在会稽山祭祀了大禹后,渡过浙江(富春江)抵达吴县时的事情。
秦始皇在这次巡游中去世,使用可调节温度的辒凉车运送遗体。通过这些零散记载,可以看出秦始皇巡行时兼用水路陆路,车马和舟船并用的情况。
秦始皇的巡行,在华北地区的主要是用车马,也有徒步的时候,在山东省的沿海地区以及南方的长江流域,主要是用舟船。想来,巡行用的舟船,并非是载人小舟或者运输用的小型船,而是比较大型的船只。近年来,考古学者在广州发掘了建造大型船只的秦代造船厂遗迹。
那么,皇帝巡行时住宿问题怎么解决呢?根据《龙岗秦简》记载,战国楚的安陆县(湖北云梦县)有禁苑(御苑),沙丘是秦始皇巡游途中去世的地方,也有禁苑。鹤间和幸先生在《秦的始皇帝》中说,战国时代各国修建的离宫,比如从今天的河北省秦皇岛到辽宁省的多处离宫遗迹,都是秦汉皇帝们巡游时住宿的地方。
汉代画像石拓片——车马出行图
汉武帝巡行于各地,继续使用秦始皇时代的驰道与离宫。司马迁跟随汉武帝巡行各地,也使用这些设施。司马迁早年,在他仕为郎中随同武帝巡行各地时,帝国各地的旅行条件尚不周全,而在元封元年以后,各个郡县已经将巡行沿线的交通道路和住宿设施整备完好,司马迁作为巡行的随行人员,在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当地周全的接待。
官吏们的旅行
《史记》中还能看到使者与官僚、官吏们的旅行。比如秦始皇驾崩时,派遣使者给公子扶苏传送文书。汉代,官僚们出任地方长官到各地赴任,同时还有官吏的出差、公用物资的运输、政府文书的传递等。
那么,这些官吏们是怎样旅行的呢?
秦末之乱中,引发项羽与刘邦明争暗斗于鸿门宴的一大问题,是刘邦封锁函谷关。汉王朝建立以后,长安东面的函谷关,依然作为重要的关口存在。大体的情况,可以从《史记·酷吏列传》中宁成的故事中看出。
宁成是南阳郡穰县人,出任济南郡都尉时,藐视长官,吏治苛严。后升任为中尉,负责首都地区的警备治安。武帝即位后,成为京师长官之内史,后遭外戚诽谤免职入狱。服刑中逃回乡里,发财致富,任侠横行,威势凌驾于太守之上。宁成其人,可谓是体现了汉代郡县统治与乡里社会的双重象征人物。
史书记载,宁成从长安越狱逃回乡里时,曾经伪造了当时通关所需的证明“传”。他使用伪造的“传”所通过的边关,应当是函谷关或者是武关。
“传”是证明旅行者身份的文书,居延汉简中有不少实物出土。由这些实物可以看到,因公旅行者都由上属长官写明出行目的,以官令下达的形式传达给关(陆路)和津(水路)的官吏。
因公旅行者,还可根据律令的规定,使用车驾和住宿设施。一般的人,首先由县下面的乡啬夫开具没有前科的证明,然后再获取得到县长官许可的“棨”,携带“棨”出行通关。
近年来,敦煌的悬泉置驿站遗址出土了汉简两万三千点以上。这批汉简,虽然只公布了其中的一部分,据悉都是从武帝期到西汉末、王莽时期、以及东汉时代的文书。
这些文书记载了因公来往于中央与地方之间的人们,如何按规定整备车马,如何住宿于县的传舍、置、邮、亭,根据身份的差异提供不同的饮食。
秦汉旅行之住宿饮食的规定,见于《睡虎地秦简》与《张家山汉简》的《传食律》。传舍根据旅行者身份的差异准备谷物、调味料(酱、盐)、菜羹等,马匹的饲料也由传舍配发。
悬泉置还留存有宣帝元康五年(前61年),使者长罗侯一行人住宿于此时,传舍准备的牛羊肉、谷物、鱼、鸡、调味料(豉、酱)、酒等的“费用簿”。
《悬泉置汉简》的年代虽然比司马迁的时代稍晚一些,是边境地区的资料,不过,从秦汉帝国统一的律令规定来推想的话,这样的旅行情况,应当与华北、江南的旅行情况有相当的类似之处。
司马迁的第三次旅行,也就是被派遣至西南夷的那一次,他或者是跟随军队,或者是随使团出行,都享受了因公出差的团体待遇。不过,他20岁时的那次单独旅行,为何能够顺利地长期在外出行?他如何通关,如何住宿,如何饮食?为了深入地理解这些问题,我们还需要做更多的调查。
一般民众的旅行
《史记》当中还能看到一般民众的出行,分为因公和因私。
比较常见的因公出行,是起因于战争的军事行动。农民被征发作为兵士从军,随同军队通过交通路线前往各地。
汉代初期,沿用秦国的制度,征兵年龄为17岁,根据爵位等级而有种种差异。到了景帝与武帝时期,征兵的年龄为20岁,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改为23岁。
不过,因为史料的限制,汉代的征兵究竟如何进行,如何编制军队,至今仍然不很清楚。史书中不时见到的,是被派遣至边境的戍卒。
秦末,陈涉等人作为戍卒前往边境服兵役,因为不能按时抵达,担心受到惩罚而蜂起叛乱。他们的叛乱,虽说是非法的,但从移动出行的角度来看,也是一场普通民众的远距离移动。
睡虎地秦简(局部)
秦代,为修建直道、驰道,营造阿房宫、骊山陵,大量使用人力。这些人力,从帝国各地征用,都是长短距离不同的出行移动。具体的事例,就是亭长任上的刘邦,从故乡沛县千里迢迢来到咸阳,服役修建骊山陵。
还有一些是强制性的移居,比如秦国将被攻灭的他国居民移居他乡,流放罪人等。后者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得到吕不韦推举的嫪毒,发动政变失败,连坐者数千家人被流放到蜀郡。
秦代的这些情况,特别是征兵从军、戍卒之边、兵役徭役等涉及制度的事情,在汉代也能见到,因为汉代继承了秦代的各种制度。当然,这些并非因私的出行,由政府安排,按照规定支付必要的物资,提供出行的便利。
在《汉书》武帝纪中,记载了因黄河泛滥而出现的流民移动,以及前往边境的移民等事情。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关东地区出现70余万流民,大部份被迁往鄂尔多斯方向,移民至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一部分被迁往江南方向,被移民到会稽郡。
这些移民的衣食由政府提供,不足部分另设专款额外征收。元鼎二年(前115年)夏季,洪水泛滥,关东地区人民流离失所,数千人饿死。
元封四年(前107年),关东流民达200万人,武帝下令将其中没有户籍的40万人口迁移至边境。可以想见,这些因为灾荒而出现的大量流民,都是大规模的民众移动,这些民众移动,并不是自由的旅行,都受到通关以及户籍的严格限制。
因私旅行,有商人们的商业活动以及各种交易、运输的往来。战国时代,吕不韦这样的国际大商人来往于诸国,地方的商人们也在各城市之间进进出出。
战国末年,刘邦曾经多次从家乡楚国的沛县到魏国的外黄,去拜望游侠张耳,是史书中难得一见的个人旅行。
此外,秦汉时代还有种种不同原因的亡命者、避仇的逃亡者。我们所熟知的项梁与项羽,就是为避仇而离开家乡下相,前往遥远的会稽郡避难的。
从汉代的事例来看,还有个人寄食于王国以及官吏宿舍的情况。比如司马相如,景帝时期任职于长安,与偶然来朝的梁孝王的游说之士们相识,随之到梁国成为梁王的门客。
当时梁国的诸生、游士当中,有来自齐国、淮阳国、吴国的士人。梁王去世后,司马相如返回蜀都成都,寄食于临邛县令属下的“都亭”,在此与卓文君相识。
总的来说,古代的旅行与我们现在的旅行差异极大。古代的旅行,大多与国家以及地方的行政运营相关,如同上述的皇帝、官僚、官吏、军队、戍卒、徭役、移民、流刑等,都可以看作是因公旅行。
民众的私下旅行非常罕见,常见的是少数与商业相关的移动,受到通关与户籍等相当多的限制。至于逃亡和流民等,那就谈不上是出于自愿的旅行了。
大体说来,汉代的民众,只能在居住地做有限的地域移动,要想前往远方作长期旅行,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
司马迁的旅行
那么,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司马迁的旅行又是怎样的呢,他的多次旅行,可以归属于哪些类型呢?
首先,是多次随行武帝巡行。毫无疑问,伴随皇帝的旅行,作为同行官吏的司马迁,享受的是官方接待皇帝一行的相关待遇。
其次,是作为使者前往西南夷的第三次旅行。此行的待遇,或者是随同军队的,或者是作为官吏因公旅行所当享有的。
剩下就是20岁的那次旅行了。这次长时间的旅行,并不是随行皇帝或者因公出差。那么,司马迁是如何解决车马、船只等交通手段以及通关手续、住宿、餐饮等问题的呢?
有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的这次旅行,是随同博士等官员出行的。武帝元狩六年开始派遣博士巡行各地。如果司马迁跟随其中一位博士前往的话,能够从长江流域走到黄河流域,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此外,司马迁在20岁的旅行时,曾经在齐鲁学习仪礼。如果他是跟随博士前往,他将脱离使者,放弃任务长时间停留一地学习,怕也是解释不通的。
另外,也有这样的意见,说他20岁的旅行是自由自在的青春漫游,或者是自费旅行。问题是,当时即便是因私旅行,也是需要携带通行证的“传”(或者棨)。
此外,还有服兵役的事情。武帝时期,男子在20岁时须要服兵役和徭役,20岁的司马迁很难在这个时候作长时间的自由旅行。
一般而言,在秦汉时代的中国,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个人长时间大范围的旅行,几乎是不可能的。个人旅行的广泛展开,是在唐宋时期以后的事情。
(作者:李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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