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可种植园中劳作的童工
作为一种高度流行的零食,巧克力在人类社会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大到什么程度?大到《阿甘正传》中一句“人生好似一盒巧克力”的台词就能给许多人带来命运共鸣。
那些控制巧克力生意的公司自然也是极具影响力,它们事实上就是一群巨型跨国食品巨头,名头说来都是如雷贯耳,雀巢、玛氏、百乐嘉利宝……
然而当我们将视角从这些巧克力的“美味感觉”延伸到制作它的主要原料——可可豆,以及巧克力的发展历史之后,就会发现,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巧克力,不仅不“美味”,还很苦涩。
神之食物
相对于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巧克力的历史并不怎么长,现在常见的块状巧克力大约诞生于鸦片战争前后,不到200年。
造成此种状况之原因,一方面在于将可可豆变成巧克力,需以化学等近代科学知识的进步作为前提;另一方面则在于可可豆的原产地,不在欧亚大陆,而在“孤悬海外”的新大陆,那块地方迟至15世纪末,也即大约500年前,才加入到欧亚大陆(即所谓的旧大陆)所主导的世界体系中来。
话说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西欧列强中靠海者纷纷驱船跨洋而来,主要目的不外乎是抢掠金银财宝。在此过程中新旧大陆之间也开始了一轮物种交换,马铃薯、玉米等新大陆特产从此开始了全球化历程。
可可豆的交换进度相对而言则要慢得多,虽然哥伦布在与玛雅人相遇时就已发现此物,并取得少量带回西班牙,但并无种植成功的记载,更遑论什么全球化了。
哥伦布之后,又有一个名叫科尔特斯的西班牙人,带着数百个梦想发横财的人,骑马持枪,在16世纪初闯入了控制中美洲地区的阿兹特克王国。在尚未大打出手之前,受到阿兹特克国王礼遇的他,有幸作为一个旧大陆来客,首开品尝可可饮料的纪录。
这种用可可粉、玉米粉、辣椒粉等等混合而成的怪饮料,给科尔特斯留下了深刻印象。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阿兹特克人甚至还将可可豆当做货币使用。
故而在使用阴谋诡计、传染病、枪炮等手段征服了人口超过千万的阿兹特克之后,他在抢掠金银财宝的同时开始种植可可,并从被征服者那里强行学来了可可饮料的制作工艺,企图将其发展为一门家族生意,进而垄断欧洲市场。
尽管长时间保有从阿兹特克抢来的秘方,科尔特斯家族在这一行仍是做得相当糟糕,除了给国王公主们搞点特供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市场。随着时间的流逝,可可饮料的秘密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
待到可可豆传入旧大陆150多年后,也就是明朝灭亡前后,可可饮料已经广泛流行于西欧列强,不过仅限于权贵之口。可可的加工工艺也随着其流行范围的扩大在缓慢进步,出现了一些添加可可粉的饼干,当然此物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巧克力的出现还颇为遥远。
但巧克力,或者说巧克力原料——可可的商业竞争却早已开始。当西班牙人发现自己在这一行也不再占据上风后,他们的策略是直接控制上游,也就是垄断原料。
毕竟,大多数可可都产自于它的殖民地。但结果却大大出乎西班牙人的预料,那些弄不到可可的国家,反而有了动力去寻找,或者通过移植来创造更多的可可产地,从中美洲到南美洲,再到非洲、亚洲、大洋洲,在一次次失败与成功的交替之间,可可终于开始了全球化。
1776年,英国发明家瓦特造出了第一台实用型蒸汽机。19年后,又一位英国人弗雷将这种蒸汽机用于加工可可豆,他所在的家族企业已从事这一行很多年。
50余年后,荷兰化学家科罗德?范豪顿成功地将一种重要的巧克力原料可可脂分离出来后,很快便被弗雷家族学去,并在1847年造出了世界第一块固体的巧克力,弗雷家族也因此成为历史最为悠久的巧克力公司。现代意义上的巧克力时代开始了。
此后,一大批巧克力公司相继冒了出来,展开激烈竞争。它们之中的一些幸存者,包括1903年创立的美国好时公司、1920年发明了巧克力棒的美国玛氏公司、1875年发明了牛奶巧克力的瑞士雀巢公司、1911年创立的比利时嘉利宝公司以及1824年就开始制作可可饮料的英国吉百利公司等等。
弗雷公司早期的牛奶巧克力广告
这一阶段也是西方工业文明高歌猛进的时代,这种文明的特点之一就是需要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原料输入和产品输出,权贵和财阀再能吃能喝,也难以充当消费主力,于是大众市场开始崛起。这种崛起反映在巧克力领域,就是价格不断降低,直到普罗大众都能享受得起。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大大加速了这一进程,当欧洲列强的巧克力公司因为战火而陷入困境之时,它们的美国同行却在大力生产,并将巧克力作为一种提供给士兵的食品,成为军需“装备”。
如同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午餐肉成为大众食品的进程一样,远赴欧洲去参战的几十万美国大兵不经意间成了巧克力流行趋势的一大推手。
流行的同时,分化也开始出现。英法美这些工业强国的巧克力公司,走的是自动化大批量生产制造路线,所出产品以老少咸宜、价格适度为主,占有广泛市场。瑞士、比利时这样的小国走的则是另外一路——高端路线。
受国土以及工业实力所限,它们不可能与英法美的同行竞争,但可以将自中世纪传承下来的手工技艺发扬光大,坚持用手工精心制造巧克力,于是诸如歌帝梵、特舒亚一类的顶级巧克力品牌应运而生。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巧克力的流行呈现先慢后快、逐渐加速的态势,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对其都是一吃就爱。事实上,在最初的200多年中,原始的可可饮料一直被西欧宗教人士视为一种“毒物”,认为这种饮品有害身心。
最初仅供权贵饮用的可可饮品更加深了普通人对其的猜测和畏惧。而当巧克力逐渐流行开来后,赞美与感叹又纷至沓来,比如医学界人士就赞其是一种大大有益于身体健康“香味食物”,直称吃了它,不仅可以改善内分泌,还能带来社交上的好处——口气醇香。
植物学家更是纷纷倾心于它,如在近代植物学大师卡尔?林奈那部旷世巨著《植物种志》中,当时所知六千来种植物都按照大师所创分类法获得了一个名字,唯独可可没有。大师给可可的名字是:神之食物。
国之牢笼
以上所述乃是巧克力对于一部分人类而言“美味”的一面,对于另一部分人类而言,这种食物带给他们的感受,却有无尽的苦涩。
最初控制这一行的西班牙人,除了在中美洲地区奴役阿兹特克人种植可可外,还将其移植到紧邻的加勒比海群岛,然后跨洋带到了非洲,接着是亚洲的印尼和菲律宾。
这个传播路线,与西班牙的殖民地分布范围基本一致。那些后起的海上强国如英国、法国、荷兰也纷纷在各自殖民地中移植可可。然而,并非所有的土地都适合可可的种植,经过几百年的试验之后,欧美列强发现了一个特别适合种植可可的地区——西非。
相比于那些早在17至18世纪就开始大规模引种可可的地区,西非的可可史开始得颇晚,时间是19世纪下半叶,但其发展速度却异常惊人,因为那里的地质、气候条件特别适合于可可生长。这其中最为惊人者,则首推“黄金海岸”(此即“加纳黄金海岸”,下文同)。
1953年,英国在加纳发行的印有伊丽莎白女王像以及“黄金海岸”字样的邮票
专注于研究英国殖民史,著有《帝国斜阳》一书的英国学者布赖恩?拉平认为,“黄金海岸”的非洲人因为种植可可,得以再度重返全球市场,剧增的产量与巧克力的流行,给他们带来了大量财富。
而在其他国家的学者看来,“黄金海岸”却是殖民地被掠夺盘剥的最典型范例。如按照拉美学者发展出来的“依附”理论,英国不仅从“黄金海岸”的可可生意那里赚取了暴利,还通过另一种方式牢牢控制了这里——此地的非洲人除了一辈子给英国人种可可外,没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独立之后的“黄金海岸”改名为加纳。加纳人深切意识到英国人留下的“可可遗产”毒素太浓,独立伊始,就开始努力改变国内放眼望去都是可可树的局面,并有一系列工业化的宏伟蓝图。
很不幸,他们的努力遭遇了全面失败。农业改革、工业建设,那都是需要大量资金、技术与设备的,加纳显然缺乏。他们只得拿宝贵的外汇去换取。那么外汇又从哪儿来?只有卖可可。
加纳几经挣扎,经济不见起色,进而是经济衰退、政局动荡。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回到可可树的树荫下去。20世纪60年代,加纳成为全球最大可可供应国,年出口量超过50万吨。
1977年,最大供应国的名头又被另外一个西非国家夺取,其名为科特迪瓦,曾经的名字则是“象牙海岸”。此国陷入牢笼之深,不亚于加纳,进入21世纪后更是来了一连串的内战。
人之困境
全球主要的巧克力公司都有网站,而且风格不一,但有很大的概率你会看到这样的画面:种可可的是黑种人,将可可变成巧克力的是白种人。
这并不是种族歧视,而是忠实于巧克力历史与现状的素描。2008年全球可可产量超过350万吨,约五成来自非洲的加纳和科特迪瓦,这两个国家却长期位列联合国“最不发达国家”榜单,大部分人从事可可种植业,平均寿命不到50岁,两国的GDP加起来还不到700亿美元。
与之对应的是两国可可豆的主要采购商,年收入基本上都在百亿美元之上。如以德芙、士力架、箭牌等产品闻名世界的玛氏公司,2015年的年收入就超过300亿美元,而其每年采购可可豆大约35万吨。
按照可可豆2014年“大涨”之后大约每吨3000美元的采购价来看,玛氏公司付出的成本也不过是10.5亿美元左右。尽管玛氏公司还有一些糖果及宠物护理产品的产业,但巧克力在该公司的产值及利润不言自明。
1998年,一个西方国家的人道组织,开始指斥雀巢等公司与加纳、科特迪瓦地区的童工问题有关系。2000年,英国BBC公司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将那些为巧克力公司提供可可豆的种植园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画面极其震撼——大量的童工在酷热环境下,用瘦弱的身躯采集、搬运可可豆。巧克力?那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一种东西。
事实上,童工问题涉及到的问题还更加复杂——童工之中的很大一部分是被贩卖而来。贩奴者,与当年一样,并非外国人,而基本上是本地人,他们盘踞在车站、广场等人群密集的地方,或者是从遥远偏僻的乡下偷取儿童,然后出售给种植园主。使用奴隶的种植园主,再给巧克力商们提供廉价的可可供应。
可可树只在南北纬15度以内有较好长势,这也是加纳、科特迪瓦等地适宜种植可可的一大原因,因为全球变暖、病虫变异等因素的影响,这一范围在不断缩小,目前大约是南北纬10度以内,对于巧克力商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更让巧克力商担忧的是,可可的种植者,为了尽可能多地获取回报,不顾可可树的自然习性,砍伐掉其他植物,像种植玉米一样将其密密麻麻地种在一起。
可可树喜阴,没有其他的高大树木给其做蓬,以及一些热带植物来维持湿度,不会有太高产量与质量,反而会影响到可可商的生意。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可可种植者并没有金钱也没心思去搞生态系统。
2013年,全球可可开始供不应求。主要原因是加纳等国遭遇了大面积的干旱,而干旱的原因,自然又与毁林伐木的单一种植有些关系。
2014年,可可继续短缺,加纳等国饱受埃博拉病毒的侵袭。农林学家则早已经提出警告,若全球变暖持续下去的话,西非地区可能不再适合种植可可一类的作物。巧克力商的应对办法是一面忙着将产品提价,一面忙着抢购可可。
巧克力商同时还用上了一些立竿见影的手段,其中的代表就是新型杀虫剂和除草剂的使用。这些新产品据称是用来替代传统农药的无公害产品,能有效保护可可树的生长,至于其对土壤、植物甚至人有无副作用,就不为人知了。
(作者:匡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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