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和江湖其实是一个地方。
办公室经常搞争斗。职场法则什么的，都可以开派授徒了。所谓有人之处皆江湖，你以为搞垮你的是一向看不对眼的绿茶婊，那就错了，真正拥有强大能量的，是下面这群人，相信你会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特别眼熟的形象。
一
我最近重新看《天龙八部》，年初刚买的新修版，多年来将我家箱底的盗版换成正版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上周正好看到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事，再次佩服一万次乔峰的气概和心智，说实话，乔峰这等人物，管理丐帮都叫做看得起丐帮，结果这帮叫花子还有脸嫌弃人家出身，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这个事情换做我，肯定就是啐一口唾沫，骂道：你的出身又多么好么？你管我什么血统呢？只要我是大宋国籍不就行了？
然而人家的回答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每次看到这里，无论看书还是电视剧，我都是肺要气炸那种感受，多年了，还这样。
然而这次我想了一下，再重新看了一遍整个丐帮哗变的过程，我突然发现，这个事情吧，有点意思。
金庸先生写出来的，是一种深刻的大众心理。
我们通常都是怨恨康敏，因为她的小心眼儿，本来不会见天日的秘密被揭开了，才导致了英雄的悲剧。然而我这次真的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也不是康敏的唯一责任。
这是个包裹在小女子仇恨里的大男人们的丑事。
我们可能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整个事件原委上，却忘记了这群在带头大哥领导下的名门正派的作用。他们很正义，他们英风侠烈，他们胸怀大义。所以他们收到了线报，说有辽人武士来大宋搞特务工作，于是他们先下手为强，跑去雁门关外，也不带翻译，看见一群胡人，就乱砍乱杀，就这么杀了乔峰的妈妈，然后大部分被乔峰爸爸杀死，最后乔峰爸自尽，乔峰成为孤儿。
那么这个线报是谁报来的？不知道，有没有核实过？没有。这群人里有没有人了解辽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没有。有没有人懂得辽国话？没有。有没有雇一两个边境生意人帮忙翻译和侦察？没有。
如果我们一个正常人，要干这种狙击别人前来破坏的事情，以上这几点都是我们要一一考虑并慎重准备的。
然而这群人却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仔细分析过情报，判断过特务来犯的时间，更没有有关这群辽人特务的任何信息。那么他们到了雁门关外，怎么判断谁是特务呢？靠撞，撞上的第一波就是。
乔峰的父母就是这样倒霉死去的。
这个情节很像港剧里黑帮火拼。小混混们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江湖经验，也不管什么是非正义，就是喜欢打架，青春期荷尔蒙无处发泄，于是寻衅滋事。
然而带头大哥是什么人物？是智光大师口中敬仰万分，不敢亵渎的武林名宿。手底下这群先头部队呢？有丐帮后来的汪剑通帮主，武功高强情深义重的赵钱孙，还有同等级别的各种武林好手。就是这样一群名门正派的英雄们，干了一件街头混混干的事。
后来发现自己错杀了好人，带头大哥和汪剑通、智光大师怎么办呢？把乔峰送给少室山下农民乔三槐抚养，准备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后来乔峰渐渐崭露头角，他们想委以重任，又担心乔峰毕竟是契丹人，于是处处提防他。
二
这整过事情在我看来是十分奇妙而令人不齿的。所谓名门正派跑到人家地头上去滥杀无辜良民。他们自责吗？有一点，后来又想：反正杀的也是胡人，他们辽狗铁骑犯我边境，也是这样滥杀我大宋无辜百姓的。这么一想，带头大哥等人就觉得自己的作为一点儿也不过分，反而有几分耀我国威的沾沾自喜。内疚之心更是抛到九霄云外了。
而他们毫无章法和准备的就跑去关外杀人，这样冲动的事情，是出于什么心理动机呢？
因为胡人屡屡杀我宋人，我们这次无论如何要阻止辽狗的狼子野心，所以，我们要去偷袭，既是偷袭，就不用管什么正不正派，道不道义。
这种别人犯了错，杀了人，我们也可以犯错杀人，并且因此不算做了错事的思维，在很大一部分人心里是深深扎根的。
这群名门正派以少林寺为首，在得知了整个事情是一个误会之后，也发觉自己处理这个情报的时候欠妥，然而他们又是这么想的：即便情报有误，我们杀的是辽人，辽人都是野蛮异类，死不足惜，更何况这也算爱国壮举，虽然阴差阳错，却也不能算是罪过，顶多不是好事，然而绝不是坏事。
说到这，我插一句题外话，金庸先生笔下的少林寺还真的不是那么有光彩的。屡屡体现出教条古板和不近人情甚至有量小卑鄙的嫌疑。
这种事情我们很常见，从古至今，举着道德、家国的大旗，做一些卑鄙小人才会做的事情，还因此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特别英雄豪杰。
特别简单一个道理：契丹人杀无辜宋人是可恨该死，宋人杀无辜契丹人就不可恨不该死了？
赵钱孙一句话，讽刺了所有的名门正派：“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未必便猪狗不如。”
这句话虽是说给乔峰听的，但最巧妙就是这里，整部书，乔峰为胡汉之分所苦，最后死于胡汉之分，中原武林为胡汉之分所苦，费尽心机掩盖的秘密最终暴露，丢尽中原英豪的尊严。
在我看来，当年那一场残阳如血的生死恩怨，只有赵钱孙一人真正的反省认错，他行尸走肉，除了小娟，其余再无挂怀，看见名门正派毫无仰慕，看见自己倒影，更是恶心，于是连名字也不肯要了，终生活在这件可耻的事情的阴影下。
他真的意识到，这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汉人自认高人一等，可是就是这高人一等的人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情才更可耻可恨，不可饶恕。更不要说还要为自己草菅人命的行为找一个如此荒唐的理由，这更是为人不齿之举。
三
我一直在说，我所有的分析都力图抛开道德，去分析原委。然而道德这个东西，真的很有利用价值，总有很多人，在虚弱的自我支配下，用道德来钳制他人，以图感受自己站在高地，强大有力的错觉。
雁门关事件就是如此。当年讹传的人是什么居心我们暂且不说，这么些武林豪杰，竟然就被这样一个很容易考证的假话煽动，干了一件如此可笑的蠢事，就好比一群博士，被一个文盲骗了，讽刺之极。
文盲是怎么得手的？戳中这群武林英雄的痛处。这痛处就是：其实他们根本不够英雄，不够豪杰。
这当然也与整个大宋国政有关，宋人常年被欺负，血性早磨没了，于是人人都盼着强大一回出口恶气，所以一条假线报，就能令这群正派人物热血翻腾，以为自己占了先机，终于可以在强大的辽人面前，耀武扬威一回。
这类似于不理智爱国。日本人不尊重我们了，我们就去砸日本车子。这个行为就很幼稚搞笑。
干这种事情的，往往是内心很虚弱的人。别看少林寺个个武功不弱，然而内心却不是敢于为正义生死不顾的人。这个情况在金庸笔下是很常见的。
我猜测，他老人家是想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许多把自己装扮的十分正直，十分勇敢，十分有道德感的人，其实是十分软弱，十分胆小，十分不讲道德的人。
然而他们为什么还要高喊着道德，去处罚别人呢？因为他们必须把自己这些内心虚弱龌龊的特质，分离出去，投射到别人身上，把别人看作这样的人，然后去骂上一骂，踩上一踩，就可以假装自己很高尚了。
正所谓：我是这样，你也应该是这样，你不能不是这样。
事隔三十年，同样一群武林正宗，被同样一个理由煽动了。这次，说出这个魔咒的人，是康敏。
这个魔咒就是：胡汉之分。
只要利用辽宋的国仇，就能沸腾这群道貌岸然的人的血液，让他们无端的去做是非不分，好坏不辨的事情，让他们干了邪恶的事还冠之以正义之名。
四
真正有道德感，有正义感的人是怎样的？是赵钱孙这样的。
我做错了事，不管我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还是无名小卒，不管我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总之我做错了事，我就要受到惩罚，就要付出代价，不狡辩，不反驳，不为自己开脱，你几时来取我狗命，我就地还了给你，干干净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这群杀了乔峰爹妈的人呢？想方设法的隐瞒，遮盖，甚至臆测乔峰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定会莫名其妙的在某一天兽性大发，来找我们算账。所以，我们一定要对他严加防范，刻薄相待，绝不能因为他的好处，就忘了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按照真正的英雄设定，你们不是应该好好培养他长大，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然后告诉他所有真相，等他一掌了断自己这个偷来的残命吗？如若他感念养育之恩，你们不是也应该再赴雁门，在悬崖绝壁之前，纵身一跳，自行了断，了却残生，了却此生如此之大的血海孽债吗？
乔峰的父亲，当年纵身一跳，还能在临死之际，将乔峰一婴孩抛回崖上，落在汪剑通身上。这是基于最基本的怜悯与信任，信任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对一个无辜婴孩下不去杀手，就算这群人无故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手下，也仍然保存着基本的信任。
如此气魄，当称之为英雄。
而当时这群人，是怎么想的？我等如此多武林好手，尽数丧命于一个契丹人之手，如此仇恨，真想一掌拍死这个婴孩。
他们居然忘了，人家杀你们这么多人，是因为你们先杀了人家弟兄和老婆。
到后来，契丹进攻河北，他们就认为，反正契丹人是我们死敌，杀契丹人就是杀死敌，不仅没错，还很正义。
英风侠烈四字，当真不配。
他们的道德只适用于别人，从不适用于自己。所以他们没有自己的原则，也不会感到深重的罪孽。继而他们就以此心态去揣测别人，认为乔峰既然知道了真相，那就必然不会放过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杀了乔峰的父母。
所以，必须通知整个武林，提防乔峰。以免他来报仇。
而乔峰离去当日，留下誓言：无论我乔峰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日后必不会杀一个汉人。
没用，大家不信。
为什么不信？因为这些人自己做不到，所以不相信有人做得到。
可乔峰是大英雄啊。不是，他那个大英雄是装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时的事情，一旦他知道了，他契丹人的灵魂就复活了，他就是恶魔，不是英雄了。
为什么这么想？因为这些人就是这样的人啊。他们的正义凛然是装的，所以他们以为自己知道，别人也是装的。
五
这样的一群武林名门正派，我们还能说他们是有道德感有正义感的人吗？康敏固然可恶，然而，一群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卑劣的小女子利用，那正是说明了，这群大男人的内心，有多么的龌龊和阴暗，才会在康敏的阴谋里找到共鸣。
我是这样龌龊的，所以，你也是这样龌龊的。
乔峰因此蒙冤受辱。
直到后来，阿朱死了。乔峰的心死了一半。剩下一半，只是为了一个真相活着。
我们都知道，乔峰后来成为了辽国南院大王。这个安排又一次印证了赵钱孙的话：契丹人未必猪狗不如。
在你们汉人猜度乔峰，把一个从未伤害过一个汉人的大英雄，硬生生说成虚伪小人的时候，人家辽国人，却接受了一个曾经亲手杀了数个辽国名将的萧峰。
这要按照汉人名门正派的思维，契丹人就会说：萧峰虽是契丹血脉，却在汉人养育下长大，一定是来当细作的。
那些满口道德的人，都是在掩饰内心的虚弱。所谓正道不正，歪道不歪。一直是金庸想要传递给我们的精神内涵。他只是希望，我们看人要用心，而非用极易被蒙蔽的双眼。
高举正义道德大旗的人，可能本身就是一个从不讲道德，从不信正义的人。在我看来，徐长老、智光、全冠清……统统是因为丑事暴露了，脸上架不住，心里气愤，于是要把乔峰也说成是大奸大恶，或者即将变成大奸大恶，才能令自己脸上心里好过些，舒服些。
他们永远不会告诉人们的心里话是：我的秘密揭穿了，我当不成大英雄了，那你也别想当，必须搞臭你，这样你就和我一样，我就不显得那么落魄，那么可怜，那么丢脸。
其实，这些人才是最可怜的。苟活着，从不知堂堂正正的滋味，从来没有自我。每次想到这，我就不再那么心痛乔峰的死去。
只是便宜了康敏这样的真小人。只不过，我从不觉得康敏恶心可恨，因为她从来都告诉我她是小人。伪君子才是恶心可恨的。真小人反而也是个人物。
而我们中的大部分，是伪君子。是假惺惺的道德卫士。集体跑去骂人家的出轨和欺骗，轮到自己，见到美女帅哥，可能第一个抛家弃子，只不过，是没人看得上，去勾引他们罢了。
有人指出就有江湖，江湖上总有这样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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