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婉容、文绣拍了大不敬照,若慈禧在恐惹杀祸

清朝末年,新奇的照相术刚从英国传入中国,普通百姓还不能轻易享用这项新科技的时候,住在宫里的皇亲一族却得天独厚,我们随时可以请内务府聘用的照相师或经过专门训练的太监,为我们拍照玩耍留念。


可能咱们中国人玩照相是从紫禁城开始的。  

如果追溯一下宫中的照相历史,是始于我还没出生的光绪年间,照相的最早倡导者首推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打破了后妃们喜欢让宫内画苑的画工给她们画像的传统,她首先试验拍照之后,欣喜若狂,否定了她自己曾认为诡谲的照相术会令人落魄丢魂的谬论,立即向她的亲友高官们彰显推荐。于是,这种比画像逼真百倍的照相术,迅速在宫中流行开来,老老少少趋之若鹜。  

追溯一下照相术传入宫中的源头,那是光绪年间的故事了。

▲慈禧(1835年11月29日—1908年11月15日)即孝钦显皇后,叶赫那拉氏,咸丰帝的妃嫔,同治帝的生母。晚清重要政治人物,清朝晚期的实际统治者。

大清国驻英法大臣裕庚在回国述职时,突然使慈禧太后对西洋先进的科技成果大感兴趣,她听说裕庚的女儿德龄曾随从其父也在欧洲生活多年,德龄以年轻人的眼光,观察欧陆先进事物,接受得比老一代更快更多更无禁忌,于是慈禧太后颁下懿旨,令裕庚那位见过欧洲新奇玩意儿的女儿德龄,做了慈禧太后自己的贴身女官员,要她天天给太后讲英法的新颖奇特见闻。  

这位内宫女官德龄不负重托,不但自己为慈禧娓娓讲述新奇的西洋景,而且,还介绍了她的弟弟勋龄进宫,表演西方刚刚发明的神奇照相术。

勋龄给慈禧太后照了几张她从来没见过的异常逼真的相片以后,慈禧和宫里的人们顿时看得两眼发直,惊得目瞪口呆,觉得相片是把人物和景致刻印在纸上了,真实得不是一星半点。慈禧太后带头,宫里人们紧随,都争先恐后照起相来。

当年我五姑母珍贵妃就是最爱照相的一个。  

不过有一次,五姑母一时高兴,玩儿过了头,她模仿慈禧太后化装成观世音菩萨照相的玩法,自己穿上了光绪皇帝的衣服戴上皇冠,照了一张女扮男装的相。

这事被好事者密告了太后,闹出五姑母珍妃被慈禧太后严厉训斥的轩然大波,太后责令人人必须自律,妃嫔更不得轻浮放纵不守本分。

从那以后,不仅五姑母没敢再照相,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伙儿谁也不敢再随意照相了。  

▲清太后和皇帝驾崩,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遗体在长寿宫

直到慈禧太后宾天之后很多年,宫里人才慢慢又玩起了照相。宣统皇帝大婚前后,小辈们带头,掀起了新一轮照相的高潮。我进宫住的时候,亲眼见到皇亲国戚老老少少常在宫内各处拍照留念的景象。  

我当然也兴趣颇浓地照起相来。  

谁料想,我在一次照相时欠缺思考乐以忘忧,与当年的五姑母珍妃一样,差不多犯了大错,只是幸好没人声张而不了了之。  

那些年,我们几个宫中少女照相很多,散失的也不少,只是那张差点儿惹出大祸的相片,我却一直非常喜欢,于是偷偷珍藏身边,保存至今永留纪念。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敢再把那照片拿出来给别人看,因为当年先父看过那张照片后,十分生气地严词训令我立即将那照片连同底版一起销毁,不得有误!

我不敢违抗父命,确实照做了,记得是叫永和宫的太监夏升替我砸碎了毛玻璃底版、烧毁了已经洗印的照片。不过,说实话,我真是很欣赏这张被先父斥为犯了“天条”的照片,觉得它记录了无法再有的欣喜快乐,反映了当年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在销毁时,神不知鬼不觉,我偷偷地留下了一张。  

要问这张照片惹了什么祸,得从照相的前前后后说起。  

▲端康皇贵妃(1873年—1924年),即瑾妃,他他拉氏,原任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满洲镶红旗人,是光绪帝仅有三位后妃之一。

我不记得准确年份了,但肯定是一年的暮春三月,皇宫花园牡丹盛开,我四姑母瑾太妃兴致极高,在花园里摆设露天午宴,招待我的祖母(亦即瑾太妃的母亲)以及随祖母入宫的九姊唐梅,边吃饭休息边赏花聊天。那天作陪的还有溥仪的皇后婉容和皇妃淑妃文绣,当然还有我。  

饮宴之前,四姑母瑾太妃非常高兴,她先馈赠我们四个年轻女孩子(婉容、文绣、九姊和我),每人一套完全一样的漂亮衣裳和一小包首饰。我们四个人也算很有眼力见儿吧,为了让我的四姑母瑾太妃高兴,大家谢过之后,嬉笑着钻进永和宫东里间屋,立刻一齐穿戴起来。然后齐整亮丽地步入花园,展示给四姑母和我的祖母看,两位长辈顿时笑逐颜开非常高兴。祖母面对皇后和皇妃没敢妄加评论,我记得四姑母微笑着对我们四个说,个个漂亮得像仙女下凡呢。  

欢乐游宴结束时,我们四个少女陪着两位长者,在绛雪轩前盛开的牡丹花下,以及亭边池畔照了好多张相,然后,瑾太妃和我祖母打发我们年轻人自己去玩儿,她们二老缓步去赏花散步了。  

我们四个年轻女孩,看着彼此一模一样的靓丽服饰,心里美滋滋的,感到意犹未尽,不约而同想再照些我们年轻人自己的相片。皇妃文绣马上吩咐太监,让他立刻去请照相师与我们同行,准备再拍照。一切安排停当以后,这时婉容和文绣同时发现,我头上梳的是两条发辫,和她们三个梳的比较成熟的正规盘髻不大相衬,缺乏成熟美感,劝我为了照相改梳盘髻。  

我琢磨一下,她们仨的年龄和我都差不多,而且淑妃文绣比我还小,但是,她们却都算是已婚的成年人了,按例律,她们梳旗头盘髻名正言顺,我若梳盘髻则是与未婚身份不符,发式超前而且不合宫制,特别是未经四姑母瑾太妃允许,不可擅自决定改变发式。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是不想梳个盘髻尝试一下,再加上禁不住皇后和淑妃的怂恿敦促,于是我冒着胆子去请示四姑母了。我没想到,四姑母瑾太妃十分宽容大度,她认为我们只是玩儿玩儿开心罢了,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被长辈准许的意外,使我们顿时觉得称心随意,毫无顾忌了。婉容、文绣和九姊唐梅三个人高兴得眉飞色舞,立刻七手八脚帮我梳理起盘髻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梳旗头,觉得异常漂亮和有趣。鬓边戴的那支鲜艳的绒彩凤,还是婉容亲手做的,彩凤嘴中衔着一缕红丝穗子,比戴在她自己头上的绒彩凤的穗子更长更漂亮。这支崭新的绒彩凤她自己还没戴过,却先给我戴了,让我既高兴又感动。  

梳头装扮完毕,我们带着照相师,一起兴致勃勃地四处找合宜拍照的好风景。走到钦安殿前的石山上时,我们终于发现了拍这张照片的好地方:树荫下的假山小平台上,放着石桌、绣墩,环境清幽而且高雅。皇后婉容高兴地建议我坐在石桌后面,她和淑妃、九姊三人分站两边,簇拥着我照一张相片,纪念我第一次梳盘髻旗头。  

皇后跟我感情很好,她认为这样才能显出隆重其事。淑妃在宫内朋友不多,她也常说和我关系算是最好,皇后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所以,婉容的话音刚落,淑妃二话没说,兴冲冲跑到石桌旁绣墩的右侧,站得笔直,面露笑意,用行动支持了皇后的建议。九姊也没说什么,不过她可能觉得应当对皇后、皇妃保持谦恭而拉开了距离,她径直走到靠近石头台阶较远处,也摆好了姿势站好,静候照相师揿动快门了。我没再犹豫,半嬉戏半正规地向婉容谦逊地说:  

“皇后,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拉着她的手愉悦地走到石桌旁边,兴趣盎然地坐在那个绣墩上了。我坐着,皇后站在我的左侧身旁,皇妃站在我的右侧,直到照完了相,我和婉容两人的手还紧密地拉在一起。

▲郭布罗·婉容(1906年11月13日—1946年6月20日),字慕鸿,号植莲,满洲正白旗(达斡尔族)。清朝逊帝溥仪的妻子,清朝与中国的末代皇后,后为伪满洲国皇后。 “婉容”二字及她的字“慕鸿”来自《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相片印好之后,首先呈送四姑母瑾太妃看,她认为我们四个年轻人只是玩玩而已,没做评论,首肯照片不错很有意思,这当然给了我支持和鼓励;为了把愉悦传达给更多人,我拉着皇后和淑妃,高兴地向不少宫内人展示了这张照片。

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家里很多人没见过皇后和淑妃,这张照片中,后妃二人的风采清晰非常,于是很快就拿着照片,跑回家让大家一饱眼福了。记得当时全家人立即围拢过来,看着照片说笑不止,对照片里的各人评头品足,兴趣浓烈不忍离开。只有我父亲例外,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两眼,便转身走开了。

没多久,佣人李福凑到我身边,说父亲叫他来“请”我,要我带着照片去书房,父亲有话要跟我说。当时李福的话流露出严峻气氛,我料到可能我有什么事开罪了父亲,事态绝不寻常。确实,我进了父亲书房就看到他的脸色阴沉,正坐在桌后的圈椅里生气。  

我招呼他的“阿玛”两字刚说出一半,他就打断我的话,板着面孔严正指出,他对我那张照片非常不满。原因是,我的头饰与年龄、身份及宫制不合,更严重的是,他指责我居然端坐在中间,令皇后和淑妃分别站立在两旁,成何体统?父亲郑重地说,无论如何,她们俩是高贵的皇后、皇妃身份,我只是瑾太妃的一个侄女而已,怎么能自己端坐中间,皇后和淑妃俩却像宫女似的站在两侧!  

父亲用十分沉重的语气说,这是触犯了宫廷体制的绝大错误,按照旧例,应受“大不敬”处罚,比五姑母珍妃当年的女扮男装照相所犯过错严重得多,他说如果此事发生在以前,倘若慈禧老太后仍然在世,这张照片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严令我立即把照片底版和加印的所有照片全数销毁,不得再给任何人随意观看。我当时听了父亲的话,深深地自责,我向父亲承认,照相时乐以忘忧导致犯错,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再有类似错误发生了。


▲右一,本文的口述者。唐怡莹,字石霞,他他拉氏,女画家。1904年生,为满洲镶红旗扎库木世族,曾祖裕泰公曾任湖广、甘陜总督达二十余年;祖父长唦曾任户部右侍郎;伯父志锐,出身翰林,为清末名臣,殉身伊犁将军任上;光绪帝的瑾妃和珍妃为其姑母;父亲志锜笔贴人事八品官,为维新派在宫内的密线,于戊戌政变后逃往上海。

多年以后,我定居香港,一直带着那张偷偷藏在身边的照片,说它算绝大错误也好,算“大不敬”罪也好,但是对我来说,思想深处它仍然只是凝固了的一段美好历史瞬间;皇后也好,皇妃也好,我们之间纯真的友情才是最可宝贵的。每当春花怒放,风光如画,燕侣莺俦,青衫翠袖之际,这一切会把我带回到往日的沉思中。我只要一闭眼,皇后的温婉、淑妃的憨爽、九姊的矜持,旧侣们可爱的稚态以及旧日的亭台花木,立即萦回在我的脑际。这时候,我常把这张照片拿在手里,呆视凝望,追寻所有失去的东西,直至视线模糊,清泪盈眶。

可不是吗?影像中的三位旧侣,到今天仍然在世的,仅剩下我一个人了……

○摘自《我眼中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杰夫人口述史)》唐石霞(口述)惠伊深(著),北京时代华语出版社授权稿,全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