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万象》是什么杂志吗?

1943年,上海,群众在宣传栏前观看“收回上海租界之先声”

在1941年12月8日,日本漠视英美帝国主义过去对日本政治性的帮助与默认,在占领全亚洲野心的驱使下,偷偷袭击了美国珍珠港基地,同时击沉了停泊在上海黄浦江上的英国炮艇,迅速全面占领了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沦入日本之手,上海处于全面沦陷状态。

一篇让人琢磨的文章

实际上,日本在1937年11月淞沪会战后即占领上海,但是租界却是一块“孤岛”。租界本身是英美法等国侵略中国的结果,对中国人来说,这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但是在日本占领上海后,这块孤岛,又成为抗日志士的栖身之地,很多影视作品都表达过这一点。

1937年,抗日战争期间,上海百老汇路(今东大名路)上的难民经外白渡桥涌向租界避难


日本在全面占领上海后,于1943年8月1日全面进驻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进行了所谓的“交接”,并把这一日定为所谓的中国人民“收回”租界的“解放日”,并强行命令全上海各报纸杂志都要发表专论以示庆祝,以制造“上海解放”的假象,将自己装扮为“解放者”。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双重的侮辱。对上海的报纸和杂志来说,这是侮辱,又是一道难题。1943年9月3日的《万象》第3年第2期,是这样表达的:在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翠拂行人首》旁,有一篇毫无关联性的短文,很明显的临时插进去的。

文章的标题是《可纪念的一日》,内容如下: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一日是一个可纪念的日子。

它值得我们的深思,感奋!

外人统治了百年的上海租借地,今日终告收回!

我们知道租界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在中国的版图以内,主权却不属于中国,它是帝国主义在华的殖民地。它几乎成为一切罪恶的渊薮,种种黑暗,罄竹难书!

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中国的土地,主权当然是属于中国,毫无疑义,然因中国历年积弱,卧榻之旁竟容他人酣睡,这是多么可悲,可痛!今日收回租界,当然值得警惕!庆祝!

独立、自主,领土完整,是中国近年奋斗的目标。可喜此种目标逐步达到,光明不远,值得吾人奋发,共同努力,卒底于成。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一日是一个可纪念的日子!它值得我们深思、感奋!

这是一篇必须完成的“作文”,但并没有强调“解放”的喜悦,相反,它曲折地表达了沉痛。

它强调中国人需要的是真正的独立自主,对读者来说,这样的意思完全可以领会。但是在表面上看,它也近乎达到了日本人的“要求”。

这样一篇文章,是整个上海沦陷区文化的写照:必须在日本人的强制审查之下,但是却又坚守着民族底线。尽管委婉曲折,但仍然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抗。写这篇文章的,是《万象》的主编柯灵。

两种管制手段:日伪的文化控制

在日伪政权对上海沦陷区的全面思想文化控制中,舆论控制是关键的一环。他们对杂志出版实行了“强化战时出版体制”政策,所谓体制强化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出版、文化事业管制的强化,而是对所谓“合理”的出版事业要尽力扶持。这就是两手,“严厉管制”和“大量制造”。

所谓严厉管制,就是要彻底肃清中国人的抗日民族意识,全面控制报纸杂志。在日本的指使下,汪伪政府先后制定了《出版法》《出版法施行细则》等,规定凡是违规内容一律查禁。凡是不利于“中日亲善、中日提携”“诽谤南京政府”的,都被视为违规。

另外,还施行出版申请登记制,在县城出版发行的,要经过省政府核准,而在省城发行的,则要经过汪伪政府宣传部核准。不许直接发行散布,如果违反,发行人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

而所谓的“大量制造”,就是用数量来战胜质量的政策。他们不断制造麻醉中国人的大批有毒文件,也制造欺骗自己军队的读物。

在很多小型汉奸报上,日本人特别喜欢利用“春宫画”“裸体照片”来吸引读者,“嫖经”“三个女性谈性与艺术”这种类型的标题也经常见到。这种对低级色情文学的散布,其实别有用心,他们认为这样能够危害和麻醉青少年的反抗意识。

在发行方式上,日本人采用摊派的办法,汉奸常常拿着刊物按户征订,如不订,往往说“这是上面日本人的命令,不订要吃官司”云云。

20世纪初期,上海字林西报大楼,《字林西报》的前身是英文《北华捷报》,创刊于1850年8月30日,为中国境内第一份新闻报纸

这样的“两手”,其实就是镇压和利诱,面对这样的局面,文化人的分化是必然的。出卖自身的“失节文化人”,被称为“汉奸”“落水分子”,为了保障身份和名誉及富有的生活,他们在日伪政权的庇护下,大力宣传日伪政权意识形态“和平”和“反共”思想以及“大东亚共荣圈的东亚文化意识”。

但是,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仍然有不顾危险坚持正义和自由以及民族解放的文化人。他们处于不自由的状态,有的被逮捕,并遭受到酷刑。其中,许广平被上海日本宪兵逮捕引起了文化界的紧张。

作为鲁迅夫人的许广平,于1941年12月15日凌晨5时被逮捕,这象征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文化界开始毫不客气地镇压,其程度将达到极点。

最初,文化界人士尚怀有“日本人对鲁迅先生也很尊重,绝对不会对许广平怎么样”这样的希望,但是这种希望随即完全破灭了。

文化界的进步人士们认识到,必须采取更智慧的斗争,不能直接冲进去碰撞帝国主义的墙壁。许广平被捕的消息传出来后,许多文化人都隐藏起来,准备避难后继续做抗日文化工作。

在日伪控制的文学空间里,有良知的文化人为了争取文化阵地,选择了两条路。

一种是在与日伪无关的纯粹文学杂志里写作,这些杂志表面上追求“永久人性”,描写日常生活,与现实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日伪政权没有理由停刊禁止,这样所谓纯文学的商业性杂志有《大众》《紫罗兰》等。

另一种是中共上海地下党暗中组织、经营的报纸杂志,如袁殊等人复刊的《杂志》,表面上是以日本驻沪领事馆作为背景,实际上,杂志的主要领导人袁殊、鲁风、吴诚之等均为中共地下党员。

留居在上海的文人,经济生活大多都是非常困苦的。战时的生活是畸形的,囤货商人可以赚大钱,唯有文化事业一落千丈,尤其与日伪政权无关的出版文化事业更陷于窘困。除了汉奸文人外,日伪政权对待文人作品都采用了严格的检查。

在这样的趋势下,进步文化人的作品被禁止出版,出版的刊物也经常被禁止发行。恶意减删和故意扣押,几乎断绝了以字为生的文人的生机,很多人为饥饿与疾病所困,面临着严重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生存危机。

作家石灵的生活环境是这样的:“那间阁楼似的小房子,吱吱作响的楼梯和楼板,面色憔悴的妻子和病弱的孩子们。环境险恶、工作繁重、睡眠不足、营养不良……”

著名通俗小说家孙了红患了咳血症,没有钱治疗,《万象》只得发布病情危急的消息,求助于广大读者。

《万象》甚至发表过一篇《作家、贫病、死亡》的文章,介绍了几位作家因疾病和贫穷死亡的情况。可以说,沦陷区的作家,有很多挣扎于吐血、饥饿和极度营养不良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不与日伪合作,本身就是一种坚强的抵抗。

柯灵与《万象》的风骨

沦陷区的杂志,《万象》是最成功的,也是最不同的。它是商业性刊物,但又比商业性刊物更靠近政治,更有锋芒。

1941年7月《万象》在上海沦陷区创刊,正是上海文化空前萧条,出版界空前沉寂的时侯。《万象》第一任主编陈蝶衣在回忆这段历史时,不无自豪地说:“上海出版界的沉寂空气,是由本刊的问世打破的。”

陈蝶衣说,《万象》是为文化“尽一点力”而创办的,是为“保守既成的基业”而发行的,这是一次“带有自觉的抵抗意识的文化实践”。

《万象》编辑部,在最初就有一种文化使命感。但是,他们也准备小心翼翼地把使命感限制在文化领域,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满足青年读者的求知欲。

到了第二任主编柯灵,就不满足于此了。“在日伪对新闻出版的严密控制下,享有相对的自由,还可以为抗战文化迂回曲折地做点工作,起点作用,可以说是一种无形的示威”。

《万象》在柯灵的主持下,成为进步爱国作家的堡垒掩体,继续培植和保护了一批有才华有影响的沦陷区新老作家。

柯灵

柯灵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州。1926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上发表第一篇作品——叙事诗《织布的女人》而步入文坛。

1943年7月柯灵编辑《万象》,至1945年6月停刊(本年仅出这一期),前后共43期,另有号外一期,几乎贯穿了上海沦陷的整个时期。

作为一个有独立追求的编辑,柯灵在《万象》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的底线是“坚决不让卖身投敌的文人在《万象》占领一个字”。

作为一个左翼文人,柯灵的主要作者当然是共产党影响下的进步作家。但是,当时鸳鸯蝴蝶派(以写爱情为主,与左翼进步文学疏远)中许多文人,在沦陷区都保持了民族气节。《万象》前期,这些作家都是其作者,柯灵任主编后,仍然团结了这些人。

和别的杂志一样,《万象》也遭到日伪政权的审查。特别是上文提到的由柯灵主笔的《可纪念的一日》发表后,日伪政权觉察到柯灵和《万象》“笑里藏刀”的意味,从此对《万象》更加“刮目相看”,加强了对杂志的审查,《万象》也因此不断被开天窗,被打上许多xxx。读者读不懂,看也看不明白。

比如有篇文章叫《大荒天》,作者叙述大荒天的残酷,慨叹“大荒天,绝望的大荒天”之后,后面是数十个xxx,如今读起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作者写的内容,只能猜测到可能是在描写饥饿的惨景中,或许谈到了当时的现实,但这显然让检查官不快,就被直接删除了事。

柯灵自己则谈到,《万象》因为被检查和印刷等问题,从第三年第7期开始变得粗劣,有时内容和预告不符,因为预告有的内容,直接被抽调了,有时页码也有残缺。

从杂志和阅读的角度看,这当然是很大的损失,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正是这些“残缺”,见证了日伪政权残害文化的历史。

这种频繁的删节,从另一个角度看,证明了《万象》从未被日伪政权驯服,甚至表明了反抗越来越激烈。

1944年及1945年夏,柯灵两次被日本宪兵逮捕,后经营救脱险。考虑到自己的被捕会连累杂志,柯灵辞去了《万象》主编的任务。

1948年,他到香港《文汇报》工作,担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1949年回到上海,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曾任《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所长、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大众电影》主编、上海作协书记处书记、上海影协常务副主席等职。

(作者:黄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