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丫环都想给宝玉做小妾,为何偏鸳鸯不从

荣国府的丫头一般有两种出路:指给奴才小子做老婆,或者给主子作小。平儿是凤姐为洗白自己硬塞给贾琏的,袭人仗着是老太太的人已经先下手为强,晴雯心意笃定地觉得“早晚在一处”,不成想突然平地起风波把小命给葬送了……

自然还是指望不上这条出路的多,像彩霞之流,主子不过是打算配给凤姐陪嫁家奴旺儿的儿子当老婆的。所以“僧多粥少”,给主子作小“当半个主子”成了丫头们心里都想过一过的独木桥。

可事有例外,鸳鸯就不想。虽然她是极有可能的一个。为什么说她极有可能呢?

大老爷贾赦提出要娶鸳鸯做姨娘的时候,凤姐就暗地里跟平儿说:“离了鸳鸯老太太连饭都吃不下的”,可见鸳鸯在老太太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有一次宁府的主子奶奶尤氏在老太太这边吃饭,贾母让身边的丫头陪着吃,这个丫头就是鸳鸯。  

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道:怎么不盛我的饭?

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

鸳鸯向门外问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

尤氏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

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  

你瞧鸳鸯有多吃得开,不光跟尤氏“你了我了”的说话,还让取了探春的饭来她吃,这么说自然是为了完成老太太交办的任务---陪好尤氏。

但换一个人行吗?别说不行,连上前凑一下的资格都是没有的----听听怡红院小红的抱怨就知道了“从来眼面前的事一点不做,二爷哪里认得我呢”。

平儿让贾琏收房那么长时间了,一次偶然心急,跟凤姐说了句“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便说“你又急了,满口你我起来”。

可见这些规矩是错不得了。而鸳鸯就可以例外。  

鸳鸯不过就是个丫头,如何让老太太这么赏识呢?

人们觉得不过是尽心尽力服侍的主子好而已----第十九回袭人说要赎身时对宝玉说过“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鸳鸯能做上老太太的首席大丫鬟可不只是服侍得好这么简单。  

俗语说“近朱者赤”,老太太是整个府里最睿智的人,鸳鸯从小跟着她耳濡目染,早已熏陶得对大小事情洞若观火了。

有时她甚至比老太太看得还要透。

老太太喜欢两个远方孙女喜鸾和四姐,要留她们住几天----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她的话。”可见这“观火”的能力,鸳鸯是比贾母还强些的。  

任何事都能想到老太太前头,替老太太处理的妥妥当当,这得跟主子心意相通才能做得到啊!这才是老太太倚重她,“离了她连饭都吃不下”的主要原因。

连诸事不管的大奶奶李纨都夸她:“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她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智慧老人贾母难道就没考虑过这个心腹丫头的日后出路吗?难道等自己归了天让鸳鸯成了“没主子的奴才”?当然不会。

和大家一样,贾母自然认为丫头能“当半个主子”比永远做奴才强多了。这半个主子自然是要放在眼珠子似的宝贝孙子屋里的。

一是因为“她办事我放心”,再也是给服侍自己一场的贴身秘书一个好的归宿----大家主老太太通常都有这种心思:《大宅门》里面的白文氏,临终前不就非要把贴身丫鬟槐花指给景琦,她才放得下两下里的心吗?  

有人说,老太太不是已经把袭人和晴雯给了宝玉了吗?

不错,袭晴二人确实是老太太重点培养的姨太太人选,袭人“有些痴处,服侍贾母,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晴雯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心灵手巧。

但论在贾母心里更加妥帖、更加让人放心,这两位自然都不如鸳鸯----凤凰蛋似的宝玉,多一两个侍妾又有何不可?

善知主子心思的鸳鸯也未必没把这个日后的可能性看出来,她自己是个什么意思呢?

当宝玉扭股糖似的缠着鸳鸯祈求“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鸳鸯的反应是赶紧叫袭人:“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还是这么着”表示她早知道宝玉有这件癖性。她可不像金钏那样,上赶着问“我这嘴上是新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宝玉从小跟着老太太,鸳鸯也从小服侍老太太,她早就对宝玉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这个温柔凤凰男是不是真像别的女孩子认为的那样是个宝。

怎么不是个宝呢?你看宝二爷对女孩子有多体贴:晴雯手冷了,他拉过来给暖着,麝月说声头痒痒,他给她篦头,袭人想吃风干栗子,他立马去剥……平日里的豆腐皮包子、糖蒸酥酪之类的精致吃食也都给女孩儿们留着。就连平儿受了委屈,他又是软语解劝又是撷花簪鬓。

这还不算,平儿都走了,他自己在房里转了几圈,还是放不下,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原来他也知道如此多情是会伤人心的)。

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她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做完这些,自己觉得今儿能有机会在平儿跟前稍尽片心真是八辈子修来的,那一通喜出望外。

连尤二姐和尤三姐,他也怕和尚的腌臜气味熏了她俩,自己用身子挡在前面。  .

当然了,他对林妹妹更加不用说,一天问八回“妹妹今儿吃了多少饭、夜里睡了多少觉”,又怕她睡出病来存了食、夜间失了困,搜肠刮肚编个“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解闷儿。见妹妹生病,怨自己不能替了她;妹妹生气,恨自己言语鲁莽冲撞了她……就连丫头们想不到的,他怕妹妹生气也替丫头们都想到了----不由得让人觉得被宝玉疼着哄着是真心暖啊!要不怎么女孩子们一个个背地里都存个痴心傻意,觉得跟了宝二爷就是到了天堂一样呢?  

透过这些温暖的表象,鸳鸯却比别人多了一份冷静明透:

宝二爷可以一边记挂着林妹妹的病应该修个好方子配药,一边见了和湘云一样的金麒麟马上揣起来给她留着;

一进屋看见金钏困倦,连忙掏出个香雪润津丹给她喂到嘴里,一出门又见着“画蔷”的龄官身体单薄,担心她心里的煎熬怎么受得住……

他也可以在金钏被王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的时候抽身就溜,也能在三日水米未沾牙的晴雯被拖出怡红院时目瞪口呆,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现在是少年公子哥儿,又长得得人意儿,平日里求姐姐们赏个嘴上的胭脂吃吃,摸索摸索人家姑娘细腻的后脖梗子啥的,也没人想到猥琐这个词,假如这些毛病几十年后“还是这么着”,大腹便便的中年宝二老爷不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也没有了家族最高掌门人的宠爱,却还总想着和年轻女孩儿们厮混嬉笑,那时他和如今“略有个平头正脸的就不放过”的大老爷贾赦又有多大区别呢?  

何况鸳鸯本身就是“家生子”奴才,又没个像回事的娘家人,她那对对势利兄嫂正如她所说:“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且不说生死大事,即便鸳鸯做个得脸的姨太太,她兄嫂那个势力样儿,必定惹得人多嘴杂的荣国府下人们背后开骂,然后下蛆的下蛆,使绊子的使绊子。

鸳鸯使着每月五百钱的小丫头,拿着二两银子的月例,生着没完没了的闲气,到那时又能如何呢?

赵姨娘给主子添了一儿一女,自己的“舅爷弟弟”赵国基死后也不过是赏了二十两银子的发送,还赶不上袭人母亲的殡葬费呢。

这些事,鸳鸯眼睛里看得真真的。聪明如她,又怎么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想着做宝玉“姨太太”的“美差”?

所以在大老爷要她做小的时候,她索性放开胆子大闹一场“剪发风波”,表明自己的心迹,不光不能给大老爷做小,就连众人都捧着的宝玉也不行: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向往宝二爷温存体贴的女孩子们如过江之鲫,鸳鸯冷眼旁观,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太阳一样的暖男身上那些“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的行为不过是出于性格和习惯,与其它无关。与其让他阳光普照似的分这么一杯羹,最后落个不尴不尬,甚至凄凄惨惨,还不如早些离得远远的。

文 | 历史大学堂特邀作者:林梅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