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羹是哪些名人们的最爱?


那一天,迷亭先生照例乘着春风从后门飘然而至。

“啊,稀客!像我这样的熟客,苦沙弥总是要慢待的,不像话!看样子,苦沙弥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门。这份点心倒是比往日的上等得多啊。”迷亭一边说着,一边将主人刚从藤村点心铺买来的羊羹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熟悉夏目漱石的读者,读到这里,不禁要会心一笑。《我是猫》里,那个胃不好却最爱吃不易消化的小豆甜汤年糕的“主人”,正是夏目自己的写照。

夏目漱石

这位东京帝国大学(即今东京大学)教授,自称“甘党”(甜食派),嗜甜不要命。本来他那长年患肺结核、胃病及至最后亡于胃溃疡的身体是消受不了此等甜食的,然而,甜食之于夏目,正如秋刀鱼之于自称“吾辈”的那只猫,嗜无戒。

夏目之妻镜子在《怀念漱石》(角川书店,1963年)中说,因为夏目的胃病,她必须趁夏目不留意时把家中甜食尤其是羊羹藏起来,可是,每次夏目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翻箱倒柜搜甜食,小女儿实在看不过眼了,往往指点一二,于是,“藏——搜——吃”便成为经常上演的家庭喜剧。

镜子描写夏目吃羊羹的动词,用的是“颊张”。吃点甜食竟然动用到牙齿终端的颊颧组织,可见大快朵颐之馋状。《我是猫》的日语原版写迷亭吃羊羹,用的也是这个动词。

遥想夏目走笔至此,定是掺进了一己之口欲吧。据旁观的“猫”叙述,“但见主人也在迷亭食欲的影响下,不由地将手伸向点心盘。”

“江户铭物”

夏目所嗜之羊羹,是东京大学附近本乡三丁目34号的“藤村羊羹”。这是一家拥有400年历史的老字号。说到此店历史,还得再追溯一位历史名人,甘党领袖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

天正17年(1585年)春天,初掌天下大权的丰臣把各地的大名(封建领主)召集到京都的国宾馆——聚乐第。茶会上,丰臣让“天下第一茶人”千利休煎出抹茶,佐以京都名物、骏河屋的练羊羹,炫耀说:“出了京都,你们吃不到如此美味的羊羹。”

当时的羊羹制作正好处于技术更新期,京都的店家率先从琼脂(日语“寒天”)中提练出一种果冻样物质,令羊羹焕发“如玉般半透明状态”新姿。

然而丰臣氏如此“嗟来食”之傲慢,让加贺藩的大名前田氏深受刺激,回到领地金泽之后,前田氏要求全藩上下集中全力攻破“科技”难关,三个月内制作出与京都一般风味的羊羹。

经过三代果子职人的品尝改良,金泽城一个下级武士忠左卫门的孙子在宽永3年(1626年),研制出一种“色如藤之浓紫,又如菖蒲之紫,色香味之风流蕴藉更胜宫廷果子”的绝赞羊羹。

这一段可歌可泣的科研史,被当代作家火坂雅志以《羊羹合战》(羊羹决战)予以立传。因其夺人之藤色,此羊羹被命名为“藤村”,意为紫藤一样的乡村风味,很快成为大名的御用果子。

可惜此时的丰臣早已去世,日本的经济和政治中心也已经由京都转移到了德川幕府统治下的江户(东京)。各地大名每年要来江户拜见幕府将军,金泽的藤村羊羹店也跟着大名进驻江户,在加贺藩驻京办事处(现在东京大学所在地)赤门前的本乡,开起了分店。

几代经营下来,加贺藩的名物已经变成江户时代的记忆标签,誉作“江户铭物”。

明治时代的文艺范儿

藤村家的羊羹特别具有文艺范儿,江户时代的歌舞伎、落语(单口相声)、讲谈(说书),只要说到佐茶的上品甜食,必有藤村羊羹。

进入明治时代,文人也加入追捧队伍,那些扎堆儿住在本乡一带的文艺青年,许是因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之情,笔下常常出现“藤村羊羹”。

1903年,夏目漱石结束留学英国的两年阴郁生活,被聘为东京帝国大学的英文讲师,就近住在本乡一带。大概是受不了英国甜点的西式品相,回到故国的夏目,更加钟情于传统的日本甜点,成为藤村羊羹的常客。

虽然世间羊羹之色有暗红、暗紫、淡青等,他独爱藤村家那种紫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藤色”。1906年的《草枕》中,干脆为这一款既紫且蓝的羊羹定做了一段广告词:

在所有糕饼中,我最爱羊羹。即使并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样,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件美术品。尤其是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令人感到十分舒服。

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皿中的蓝色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匀润,教人不禁想伸手抚摸。西点中绝无能带给人如此快感的。奶油的颜色尽管柔和,却有着沉重感,果冻有如宝石一般,却轻颤颤不若羊羹的重量感,至于白砂糖及牛奶制成的五层蛋糕,可就更不像话了。

甘党,加上日本传统的美感体验,方能写出如此细腻的文字。羊羹之美,于是具有了和式“冥想”的精神高度。

周氏兄弟的东京况味

“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在本乡一带的甘党生活,截至1907年底。他跳槽到朝日新闻社以后就搬到东京西边的早稻田了。他原来租住的本乡西片町十番地民宅,在1908年4月至10月的7个月间,租给了5个清国留学生,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做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钱均夫、朱谋宣。

周氏兄弟前后在东京生活了7年,活动半径不出本乡一公里,他们先是住在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后来又搬到东竹町的中越馆,再后来,许寿裳偶然找到了夏目搬离后的这处本乡大宅,于是怂恿鲁迅等人一起合租,还给房子起了个阔绰的雅号——伍舍。

爱屋及乌,大概爱一个作家,也会爱上他的生活方式吧。现代文学研究者多数认为,伍舍的集体生活,是周氏兄弟对于作家夏目的追星心理使然。

鲁迅(前排左一)1909年在东京与许寿裳(前排右一)等人合影

东京大学文学部的藤井省三教授在1985年出版了一本《夏目漱石与鲁迅》,特地说到鲁迅一有零钱就去买藤村家的羊羹,并推断这出于对夏目的钦慕之情。

其实要说周氏兄弟对于夏目式生活的追蹈,鲁迅远不及周作人直白。从本乡住所到“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的上野公园,只有不到10分钟的步程。鲁迅回忆东京的本乡生活,只有上野公园那幅樱花下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大辫子富士山”的景象。

周作人更琐碎些,他愿意唠叨些两兄弟走街串巷寻觅日本美食的俗事。这些鲁迅似乎不愿提及的吃喝拉撒事,周作人却在之后的几十年间,不断撰文,回味咂摸。

周作人1935年《日本的衣食住》说道:“去年夏间我往东京去,特地到大震灾时没有毁坏的本乡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屐,曳杖,往帝国大学前面一带去散步,看看旧书店和地摊,很是自在,若是穿着洋服就觉得拘束,特别是那么大热天。”

周作人的东京感觉,大半是东京大学附近的闲逛,或是本乡药师寺缘日(庙会日)的夜店散步。有时是正在大学前闲走,突然遇见彼时尚是皇太子的大正天皇。

当然顶顶重要的是本乡甜食,他曾“在本乡一处小店里买到寄售的大垣名产柿羊羹,装在对劈开的毛竹内,上贴竹箬作盖,倒真是价廉物美”。

夏目的藤村羊羹以及森鸥外的藤村馒头,也是周氏兄弟喜欢的。周作人念叨着“本乡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馒头与羊羹是比较名贵的,虽是豆米的成品,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各色的羊羹大有特殊的风味。”

让他不满的是,“羊羹原制出唐浮屠,传入日本后,成为日本的特产,在中国反而失传,由日本再传入中国后,反成为‘东洋点心’了”。

羊羹类的甜食给予文人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夏目体味到了,周作人也体味到了。1957年8月,枯苦生活中的周作人,仍然能写出《羊肝饼》这种冲淡的文字。

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有段文字说得好:“羊羹是在黑暗的地方吃的点心。在房屋内光线昏暗的地方吃羊羹,所以羊羹也是黑的,和阴影融为一体。当这种形态模糊的块状物含在嘴里,你会感受到一种无比细腻的甜味。”

羊羹故事的结局

回传中国的羊羹,现在俨然北京名产,而那个江户铭物的老铺藤村,却已不再出产羊羹。老店还在本乡三丁目春日大道,老地方,木棚屋,钉子户似的夹在几幢高楼间,已经20多年不开张营业了。

据说2005年前后,东京最古老的百货商店——三越百货,尚可代理接受电话预订,但需提前半年,价格也是贡品价,一盒3条,5000日元(约380人民币),赏味期限还特别短,只有10天。

2007年,有幸品尝这一濒绝铭物的食客特地把藤村羊羹的照片放上网络,那古雅的包装上,夏目和森鸥外的“广告词”安置得恰到好处,只是那似紫非紫的藤色已经变成泯然众生的暗红色。

藤色不再,还是夏目痴迷的那块藤村羊羹吗?众多打听藤村羊羹的甘党们却说,只要他家还愿意继续生产,甘党就很满足了。

叹只叹,藤村家连甘党们最小的奢望都不能满足。两三年前,三越百货的预订取消了,本乡店面的广告牌也不写联系电话了。甘党四处奔走,藤村家却毅然将大门紧紧锁上。

藤村羊羹故事的结局,虽然也如中国式百年老铺后继乏人的黯然,却也有些别样的意味。藤村店的上一代男主人在1960年代考上东京大学,洗去羊羹味,不愿继承父业,因此到1990年代其父去世之后,就将店面关了。

2005年,男主人退休后,曾应广大甘党的要求,勉强重操祖业,委托三越百货接受少量电话预订,尽管如此,也只维持了三两年。

1990年代以来,男主人的三个儿子全都考上东京大学,这在日本意味着“一门三进士”,那是相当了不得的。指望东大精英们重操祖业,甘党们大概是盼不到了。

东京吉祥寺也有家百年面包店“好味屋”,店家长男考进东京大学后成了著名教授,好味屋断然歇业。自古迄今,日本匠门手艺只传长男一人,如果长男不守祖业,再老的字号也只能放弃。


(作者: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