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诗竟然“预测”了......?

1941年6月21日,日本,汪精卫(右)与日本黑龙会首领头山满

钱钟书先生《槐聚诗存》中,有一首写于1942年的七律,诗题为《题某氏集》。“某氏”为谁,钱钟书先生何以隐去?是不敢提还是不便提?这些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钱学”爱好者和研究者。

近年来,随着一些资料、档案的公开,大陆和台湾的学者经过详细考证,确认此“某氏”即为汪精卫。由此,钱钟书先生和汪精卫的交往历史被公开,《题某氏集》本身所含的诗谶意味,以及诗中所用“武元衡遇刺事件”的典故,更为我们回观武元衡遇刺和汪精卫遇刺这两个历史事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察窗口。

钱钟书与汪精卫的关系纽带

《题某氏集》原诗如下: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以下试以诗解、诗证诸法,结合余英时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回观武元衡的遇刺和汪精卫遇刺这两个历史事件。

关于汪精卫本人生平,已为世人所熟知,故不再另注。诗题中的“集”,为汪精卫刊刻于1943年初的《双照楼诗词稿》。

钱诗写于1942年,汪的诗集正式刊刻于1943年初。一个合理的推测是:钱钟书先生先于普通读者,看到了汪的诗集。

余英时先生的考证,可证此推测之合理:陈群(人鹤)为汪精卫刊印了《双照楼诗词稿》,负责编校的是龙榆生(沐勋)……钱与龙多有往来,所读汪集必龙氏赠本无疑。

陈群是民国时期有名的藏书家,当过汪伪政府内政部长、考试院院长,主持编辑刊印汪的《双照楼诗词稿》,颇有“投桃报李”的意味。而词学大师龙榆生作为汪诗集的编校,则因一个共同的纽带:朱祖谋。

朱祖谋(1857年—1931年),原名朱孝臧,字藿生,浙江吴兴人。光绪九年(1883年)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为晚清四大词家之一,著作丰富。

龙榆生约在1928年前后投朱门下。而汪精卫则早于1903年朱祖谋任广东学政时,投于朱门下。因此,算起来,龙榆生应该是汪精卫的同门师弟。

1931年,朱祖谋去世,秉承遗命,龙榆生主持老师身后事,与汪精卫这个师兄开始有了频密的联系,并有诗词唱和。

而钱钟书和龙榆生的交往,则因另一个共同的纽带:陈衍。

陈衍,号石遗老人,通经史训诂之学,尤长于诗,“同光体”诗派之领军人物。钱钟书先生于1933年清华在读时拜会于他。

陈衍批评钱诗的绮丽之风,建议他不要学汤卿谋(晚明诗人汤传楹)和黄仲则。此后,钱写诗遂改弦易辙,奉陈衍若神明。两人的忘年交,被传为佳话。

而早在1928年9月,龙榆生便和陈衍认识。经过陈的引荐,龙榆生到上海暨南大学国文系担任讲师,并兼国立音乐院诗词课。从这一时期开始,龙榆生全心研究词,或也得益于陈衍给予的指导,龙榆生对陈衍,当以师事之。

因此,某种程度上,龙榆生和钱钟书,也可以说成是同门(陈衍)师兄弟。但从上世纪50至60年代钱钟书致龙榆生的四通书札来看,钱在龙的面前,是以“晚学”“教晚”自称的。

一是因于龙榆生与父亲钱基博有旧谊,自己不敢托大称弟,乱了辈分;二是陈衍虽与自己忘年相交,但究其年辈,实可为祖,因此,在龙榆生面前称“晚学”“教晚”还是比较妥贴的。

考及龙榆生和钱钟书的生平,1940年期间的南京和上海,当是两人共同的交汇点。

1940年4月,龙榆生被汪精卫伪国民政府任命为立法院立法委员,不久,龙榆生以病辞;9月,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兼任汪的家庭教师,并坚持不参加任何政治会议,惟以教书育人、研究学问为务;此后一直寓居于南京白下,专致词学研究。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钱钟书从国立蓝田师范学院辞职回到上海,一直到1949年,都住在上海辣斐德路钱家与蒲园“且住楼”。因此,汪的诗集刊印前,钱钟书和龙榆生或已假上海和南京两地,有过书信或者实地的交流。

《槐聚诗存》中,编入1942年的诗作,尚有《得龙忍寒金陵书》一首,大意是宽解他被汪精卫“绑架”任职的不得已。在他们的书信或者实质交往中,龙榆生将汪诗集未定稿赠予钱钟书以求赏鉴,再是自然不过。

由是,经由朱祖谋和陈衍这两条纽带,钱钟书和汪精卫这两个本有径庭之别的人物,在1942年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段,有了实质上的精神交往。

钱钟书先生感于汪精卫的诗才,写下了《题某氏集》这首诗,对汪的诗才大加赞赏,却又对汪的政治作为心有隐忧,为了避免将来给自己带来麻烦,特意在诗题中,略去了汪精卫的名讳。

还有一说为,钱钟书先生当年题写此诗,直接题于原诗集扉页,因此,世传此诗之诗题原为《戏题双照楼诗词稿》。1993年钱钟书先生修订《槐聚诗存》并付梓时,汪氏之“汉奸”声名,已钉入历史,故将诗题修订为《题某氏集》。

汪精卫(右一)接见日本滑翔机教官

据传,钱钟书先生所题诗之《双照楼诗词稿》原本现存于上海图书馆,惜未亲见,未敢持以为据,以此略补一说。

日出生事:武元衡的遇刺

《题某氏集》首两句赞扬汪精卫诗才清雅,颔联则委婉批评汪诗有孟郊的酸寒之气和愁苦之情。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化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意指汪精卫将隐忧不绝;二是活用唐武元衡“日出事还生”诗典,暗喻汪精卫将与日寇偕亡。尾联则含规劝之意,是说不要以为诗写得愁苦悲戚就好,居于高位的人从来诗句容易和预言相应。

钱钟书先生对汪精卫本人的认识,早于写作此诗前,认为汪是一个“善于作诗的政治家”,并对汪所持的和议政策多有嘲讽。

钱学研究学者范旭仑先生在《寒相死声》一文中有已专门的考证,如清末俞樾《春在堂随笔》录有金眉生《上湘乡相国书》:“人知和之可耻,而不知战不胜而求和之更可耻。北宋以前无此成见也。九世之仇可复,一旅之甲可兴。”钱先生谲讽道:“惜汪辈不知引此。”由此可观钱钟书先生对汪精卫和议政策的态度。

然以当时之局势而论,所持和议政策者,不独汪精卫等政治中人,更有一班于史实有清醒认识的文人大家也支持和议,认为中国当时还没有足以抵抗日本的能力。不过,钱钟书与支持和议的人观点正好相反。

诗中颈联首引“曹操典”姑置不论,单论武元衡“日出事还生”之典,关涉公元815年一桩刺杀事件。

武元衡(758年-815年),字伯苍,武则天曾侄孙,适唐德宗、顺宗、宪宗三朝,为唐宪宗所倚重。宪宗元和二年,拜门下侍郎平章事,寻出为剑南节度使。元和八年,征还秉政,任宰相。

元和十年,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反,宪宗委任武元衡统领军队对淮西蔡州进行清剿。引起与淮西勾结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割据势力的恐惧,决定刺杀武元衡等主战派大臣,以救蔡州。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报晓晨鼓敲过,天色未明,大唐宰相武元衡即启门户,赴大明宫上朝,刚出靖安坊东门,被躲在暗处的刺客射灭灯笼遇刺身亡,同时上朝的副手裴度同样遇刺受伤。

可能是对自己被刺的命运有所预感,事发前夜,武元衡作了一首很具有诗谶意味的诗,叫作《夏夜作》:“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武元衡遇刺案被列为唐朝十大奇案之一,虽然后来宪宗缉拿并杀了五名刺客,但宪宗削藩之战的得力助手武元衡却再难复生了。

钱钟书的诗谶与汪精卫的死亡

钱钟书先生这首题汪诗集的律诗,重要一句在“高位从来谶易成”。这对汪是一种提醒,也无疑是一种警告。

那么,钱钟书先生所谓的“谶”究竟是实指上引武元衡遇刺的实典,还是虚指?

收入《双照楼诗词稿》中,有汪精卫写于1910年的《被逮口占》一诗。1910年3月31日,汪精卫和同盟会同志刺杀摄政王载沣,行动失败后被捕。

汪在狱中写下此诗,表明他革命的决心。此诗后来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其中“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四句,以其舍生取义和大无畏的精神受到时人赞颂,汪也因此诗而名动一时。

但是,人们在阅读此诗时,只注意到了汪“引刀成一快”的万丈豪情,而没有注意到这首诗中另一句所蕴含的不能自主的悲剧宿命:“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这是汪的自谶,如同一千多年前武元衡在被刺前夜写下的“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一样,他们都隐隐感觉到冥冥之中已有一种自身无法驾驭和左右的大事件,影响和改变着自己前途命运。

1935年11月1日上午九点半,南京市湖南路,戒备森严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内突然响起三声震耳的枪声,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汪精卫应声倒地。行刺者是以晨光通讯社记者名义入场的徐州铜山籍志士孙凤鸣,其行刺后亦中枪被擒,次日身亡。

作为汪诗中的名诗,钱钟书先生应对《被逮口占》一诗有着自己的注解。加之1935年汪精卫在南京遇刺,汪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此事件对汪的影响依然巨大。

汪浓厚的政治家诗人身份背后复杂矛盾的悲剧性格,通过“残躯付劫灰”这句的悲凉陈述,实已表露无遗。从他遇刺后的种种政治作为来看,他其实是一步步把自己逼向命运的死局。

因此,钱钟书先生在《题某氏集》一诗中,引“武元衡遇刺”这一故典,其目的在于提醒汪“高位从来谶易成”。而这个谶,实指他“残躯付劫灰”的悲剧命运。

1984年,作家钱钟书

根据历史资料记载,汪精卫在九年之后的1944年,因孙凤鸣行刺留在其脊椎骨中的子弹中毒,死于日本名古屋。

关于汪精卫之死因,说法多有,本文仅引以上较为普遍的说法。汪精卫虽未直接死于遇刺,其间接死于遇刺,当是比较有说服力的。

比起唐朝武元衡死后哀荣及对唐宪宗的震动,汪的遇刺乃至最后身死,得到的无非是一句“死有余辜”或者“活该”,而更让他悲哀的是,“汉奸”这个身份,他怕是难以洗掉了。

(作者:云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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