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8月11日,一批中国少年从上海登船出发,经过28天的海上航行,抵达了美国的旧金山港。他们便是清政府设立的留学计划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学生
三千年未有的变局,激起三千年未有的留学潮。
中国人本来有游学传统,《劝学篇游学》说春秋战国时期最流行游学,这大概也是时代需才而教育下放,人人力争学习以致世用的缘故吧?
从东汉到明清,有很多上进的青年学子周游寻访名师的故事。但这种读书人的游学,范围主要在中国境内。中国第一次出国游学热潮出现在唐朝,游学地点是印度,游学者是出家人,所求的是佛学。
相比之下,近代的游学(后来改称留学)潮,无论规模、广度、迫切程度,都是惊人的。以中国人口之多,只要潮流涌起自民间,那力量岂能不巨大?
留学潮兴起这股大力量的开始,却连涓涓细流都称不上。最初去留学的人不但少,而且身份低微。第一个在美国著名大学毕业的留学生容闳是穷孩子,无力读书,所以到教会学校受教育,与同校两三个孩子一起,自愿跟回国的教师去美国。
虽然容闳留学时(1847—1854),鸦片战争已经打过,但是当时有点经济能力的家长,如果不是教徒,根本不会让孩子接受教会教育,更遑论到外邦留学了。
二十多年后(1872年),由容闳安排的幼童留学美国计划,得到重臣曾国藩支持,起初还是招不够人数。同一时间,在中国政府开设的同文馆,教外文,也不易招到好出身的学生。
大清留美幼童合影
1881年6月28日,总理衙门照会在美国的幼童出洋肄业局,令全体师生尽速返华。自从留美幼童被急召回国,留学沉寂了二十多年,中间只有基督教或商人家庭的子弟零星的游学,1896年开始,却突然爆发成潮,而且越来越大,十年之后,光在日本已经有8000个中国留学生,不少还是自费的。
留日潮之后,是留美潮、留法潮、留苏潮。20世纪上半期变成留学大热的时代。从1896年到1950年代初,有数以十万计的学生去留学。
由不肯去到争着去
标志大潮兴起的1896年,是中国败于日本、签订割地赔款条约的第二年。此前半个世纪,中国已经三次败于英、法;这是第四次战败,而且败于新兴的日本,中国知识分子为之震动。这一震动,摇落了洋务运动已为中国找到富强出路的幻想。
1896年清政府派13名留学生到日本,作为中国中坚力量的知识分子也开始把眼光和希望移到外国,留学于是变成全国的行为。
两年之后,派学生到日本成为国家政策,地方大员也派人去日本学陆军。鼓吹留日的大臣张之洞就更不用说了。他主政湖北,设立两湖书院,用心培养学生,1900年曾经让他们全体官费留日。
当时书院的学生都是有初级功名又经进修的人,离湖北去日本时,由候补道率领,著名幕客辜鸿铭随行;到上海,有上海政府官员设宴招待。
张之洞亲自送船去上海时对学生频频答礼,提督张彪后到,屈膝请安,文襄(张之洞)口衔长旱烟杆,视若无睹。这固然是重文轻武的风气,却可以见到张之洞对教育、对留学的寄望之殷。
不过,中央或地方派遣的留学生人数有限,大抵只是开启风气。让留学成为大潮的,是民间心态的转变。
1900年义和团事件之后,开始有年轻人认为国家要改变方针,个人亦应另有打算,他们有些选择自费留日,因为“日本维新以后,政治工业,效法西洋,进步很快,尤以海陆军更优,且学费亦省,学堂为优待留学生,可不经考试入学”。
人同此心,于是以公费、私费留学日本顿成风气。20世纪伊始,去海外留学发展出规模,产生量变的意义。
与留学大潮相伴的,是两种似矛盾又相承的心理。
一方面,它是各种各样的报国之心。由于中国积弱太甚,稍有一点热诚的年轻人,都想通过留学,学到一种救中国的方法。
另一方面,留学潮泛起的半个世纪,中国曾经多番改革、革命,世局却越往乱处发展。谋生的困难、时局的混乱、对国情的苦闷、对新兴国家的向往,都加强了年轻人到外洋寻找出路的热望。
未留学的人,眼看留学生回国那么风光,都拼命要争一个出国机会,于是留学热里又夹杂了传统功名的动力,只是场景变了,十年窗下,只为去镀金喝洋墨水。
留学潮延续几十年。留学生源源不绝,先是南方沿海省市如上海、江浙、广东的青年,稍后是内陆省份如安徽、四川、湖南等家境较好的官绅家庭青年。到1910年代,留学风经过长期发展,加上社会名流鼓吹,因此青年不论家境,不论地域,都向往留学之梦。
死水里的大波澜
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局促的环境,困扰着好几代青年学生。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末政制是改还是不改?怎么改?全国在焦躁求变里争执一番。好不容易1911年革命成功,推翻了清朝,却换来更大的失望。
革命后不久新旧交替的混乱时期,广州的青年回到学堂,却发现“学校情况大非昔比,好点的教授多不去上课……因是对于学业的前途也感着幻灭,同时即是对于革命,感着失望”。
民国的政府虽说实行共和制,却被军阀把持。军阀为了扩大地盘,不断向外国借钱打仗,教育经费都挪去作军事开支。这种乱局又扰攘了几近20年。
受到“五四”思潮号召的中学毕业生,即使处身于有新思想的地方军阀治下,看到市政、通讯有改进,却仍然“莫名其妙地感觉苦闷。我想飞,想脱离狭隘的环境”。
1919年8月14日,陈毅等勤工俭学生乘法轮“湄南”号赴法
民国建立近十年,青年学生蜂拥到法国勤工俭学,“因为国内黑暗,没有出路,才往外跑。……我们当时的心情,真可以说是‘慌不择路’,就像溺在水里的人,见根稻草也抓一把,不管它顶不顶用”。
新式教育的问题
中国的新式教育也问题百出。
20世纪,中国兴起一股新式教育办学潮,学校和师生人数大增,由世纪初不足7000个新学堂学生,大幅增加到民国元年近300万,受新式教育的学生人数已比得上科举时代的童生,接下来十年,又再增长五成。
但是新式学校暴增,仍远远不能满足全国适龄青年的需要,何况还有大批超龄青年有待接受新式教育。据估计,1906年全国学龄儿童有5000万,要设50万家容100人的小学才足够。而办中小学等基础教育的经费长期不足,到1930年代仍没有解决。
除了数量,这些新学堂的水平是更深刻的问题。
广东号称富庶开放,但新式教育也办得不好。1911年,文学家张资平考入一间地方官费学校。校长是留日学生,教师也多出自留日的速成班,又或是日本私立大学专门部混了两三年的留学生,只是把日文著作译过来,叫学生做笔记。
四川的新学堂比较多,但1914年作为哥哥的郭沫若却主张弟弟“毕业后,可急行东渡,考上官费,便是好算盘;国内无此便宜,而学科不良,校风确劣无论矣”。
1920年代留学法国的物理学家严济慈认为,中国中等教育之坏,与法国相较,不啻天壤之别,窒碍了科学常识的普及。办学数十年,竟然没有一间好的中学,没有一本自出心裁的中文科学教本或参考书。
中学以上的科学教科书都用西书,因为欠缺一班读科学而国文根底深厚的人译定科学名词。中学科学教员的学问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而留学生则不屑问中等教育的事。他把这种情况告诉法国的教师,他们大为愕然。
新式教育不完善,水平不佳,追求新学没有出路,促使很多年轻人向海外寄托前途。
使落后的新式教育更举步维艰的是,人数骤增的新学堂学生经常闹事,以宣泄他们对现实不满而无力改造的苦闷。
新式学堂从一起步,已发生学生群起反对学校、演变成革除学生或集体退学的事件,不管学校背景是公立的、教会的、私人的,都不能幸免。
最常见的争议,是校长的去留,此外学校鼓励学生用功读书,反对学生演说集会,又或学生不满教职员的,也所在多有。
在社会转型、新旧对抗的紧张局面里,小事情也成为导火线。第一宗大型学生运动是1902年南洋公学200个学生退学,导火线是学生把墨水瓶放在一个不受欢迎的教师的座位上。
那本是一个发泄不满的恶作剧,但在仍然讲究师严道尊的时代,那教师大为光火,要求校方开除学生。这次运动发展到十多省的学生响应。
有一阵,许多学校有饭厅风潮,例如认为伙食不好,一桌八个人,汤里只有七个虾,因此掀翻饭桌;教会学校的学生认为校长偏帮厨子,让厨子殴打了学膳费全已交纳的不信教学生等等。
这种饭厅风潮一校比一校闹得凶。表面来看,学潮为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当时中国亟待改革,但是掣肘很多,全国处在人心动荡的气氛下,受了新式思想的学生对政治、社会和教育不满,大有不平之气,纷纷借机发泄。
小说家郁达夫说:“那时候这一种‘呜呼’的倾向,这一种不平、怨愤,与被压迫的悲啼,以及人心跃跃、山雨欲来的空气,实在还不只是一个教会学校里的舆情;学校以外的各层社会,也像是在大浪里的楼船,从脚到顶,都在颠摇波动着的样子。”
这不光是小说家的话,许多名教授如胡适、吴宓、费孝通等等,未留学之前全都因为闹运动而转过校,甚至本身就是学生运动发起人。
日后做了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也曾在风口浪尖之下退学,而且声明毫不后悔,当时巴不得早日离开那学校。他说当时思想较新的人同情学生,思想较旧的人同情学校,但不论同情哪一边,似乎没有人体会到这就是辛亥革命的前夕。
全国普遍显现扰攘不安。贫穷、饥馑、瘟疫、贪污、国际知识的贫乏以及外国侵略的压力都是因素,青年学生不过是这场战乱中的急先锋而已。
革命终于来了,可是辛亥革命之后,局面没有改善,学生运动仍然不断发生。新式教育本来亟需发展,但是学校经常闹罢课、开除、离校、关闭学校等等,令不少人学业中辍;也令老一辈侧目,认为学风嚣张,学生桀骜难驯。
在那半个世纪,中国的学界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作者:张倩仪)
摘编自《大留学潮》,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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