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寒冬,寒气从大山深处袭来。阳光淡泊,照在人身上有些暖气。鲁迅与章太炎静静地坐在北平远郊龙泉寺廊檐下,长长的廊檐让阳光照得一半阴一半阳,不远处有几个犯人在走动,几个狱卒在空空的场院里发呆。
鲁迅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探望太炎先生,第六次或者第七次,奇怪的是太炎先生的精神似乎一次比一次好,并且总是笑眯眯的。
鲁迅问他:“先生入狱后,曾受何等苦楚?”
章太炎说:“他无所苦,苦便是不准与人接谈。”
鲁迅有点不放心,又问:“牢中有私刑否?”
章太炎摇头说:“此事无之。”
鲁迅又问:“那牢中有索贿者否?”
章太炎大摇其头:“索则无之,若馈之金,亦未尝不受也。”
鲁迅说:“饮食如何?”
章太炎说:“礼拜天有肉吃,非礼拜天吃素菜。”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衣服居处,还算洁净,你看得到的——我此次被判为三年监禁,罚做苦力。而所谓苦力,先是做裁缝,而后是烧饭。”
说到这里章太炎似乎激动起来,凑近了鲁迅耳语:“烧饭在监牢绝对是肥缺,比做北大教授强,比你做教育部佥事也强,你知道何因?”
鲁迅只是摇头不理,章太炎说:“凡坐过牢的人都知道,烧饭是坐牢中人的一项美缺——因烧饭者有权力偷饭。”
▲章太炎(1869年1月12日—1936年6月14日),浙江余杭人。世人常称之为“太炎先生”。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著名学者,研究范围涉及小学、历史、哲学、政治等等。
章太炎说罢大笑不止,引得狱卒朝这边瞪了一眼,章太炎止也止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鲁迅却笑不出来,但是后来他被章太炎顽皮的样子所吸引,也忍不住笑起来。一直笑了许久,章太炎才收住笑,目光落在鲁迅带来的几包沙琪玛上:“下次来不要再带食物,这都是你的夜宵,我不需要,我现在吃得好,起码吃得饱,也不累——牢中工作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每日做工8小时,而每天的工作量多少并无限制,也就是说,监狱里存在着‘磨洋工’,我时常‘磨洋工’,我很怀疑‘磨洋工’,洋嘛,就是外国人。这里准许读书,我在做工之余,得以晨昏静心并研究佛典,学问因而大进也。”
鲁迅认真倾听着,一如当年在课堂上的认真。阳光慢慢移过去,鲁迅和章太炎的身影也随着阳光慢慢移过去,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狱卒并不阻挠,对章太炎还是另眼相待。
这里虽然远离市区,但是鲁迅仍然时常过来,春节也会专程来拜年。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章太炎,对学生的一番心意也看得很重,曾亲书庄子的一段话赠送给鲁迅:“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郄守神,以物力量。”上款为“书赠豫才”,下款为“章炳麟”。
章太炎之所以选择《庄子》,是因为诸子之中,他对庄子的评价最高:“若夫九流繁会,各于其党,命世哲人,莫若庄氏。逍遥任万物之各适,齐物得彼是之环枢,以视孔墨,犹尘垢也;又况九渊、守仁之流,牵一理以宰万举者哉。”章太炎还曾专门作《齐物论释》以发挥庄子的思想,这对鲁迅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对于老师的题赠,鲁迅自是极为珍爱,一直随身保藏,直至去世。
鲁迅后来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说:“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人所忘却。”
回想起当年在日本,鲁迅与流亡的章太炎萍水相逢,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作为绍兴乡党,鲁迅从前对太炎先生只有神交,现在能亲耳聆听先生的教诲,他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章太炎初入日本时,作为“革命党之骁将”,在留学生心目中是个大英雄,七千多中国留学生在东京神田区锦辉馆为他举行了欢迎大会,那是鲁迅第一次见到章太炎,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章太炎扺日本后,投入了繁忙的革命活动之中,主持《民报》笔政,并协助孙中山制订《革命方略》等文献,随后又创办了“章氏国学讲习会”。鲁迅是《民报》的忠实读者,当时他正彷徨在“医学救国”与“提倡新文艺来改良社会”这样一条“治人还是治国”的十字路口。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中国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
次年,鲁迅最终在章太炎影响下弃医从文,与革命党人陶成章、章行严、秋瑾、吕操元、陈独秀交往日频,这些人也都是章太炎的朋友。但他和章太炎只是泛泛之交,真正的交往是在“国学讲习会”上。
当时章太炎的“国学讲习会”在留日学生中极受欢迎,可是讲学的时间与鲁迅上课时间产生冲突。他和许寿裳很想去听,托太炎女婿龚未生向太炎请求,希望另设一班讲授《说文》。章太炎当即同意,就在他的住处——即牛込区二町目八番地的《民报》社设立了一个小班,学生为鲁迅、许寿裳、钱家治、周作人、朱希祖、钱玄同、朱宗莱、龚未生八人,每周一次,每次定于礼拜天上午举行,师生全都学日本人席地而坐,围绕一只小茶几,章太炎“逐字讲解,滔滔不絶,或则阐明语流,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以故新谊创见,层出不穷。
即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鲜颐。自八时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状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许寿裳后来在《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中回忆,鲁迅听课十分认真,笔记很详细,却“极少发言”。他总是默然听记,仅有一次为文学定义,向太炎阐述了自己的见解。
小班的教学气氛是和谐的,师生关系极其融洽。太炎先生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一般。他也是无所顾忌的一个人,夏天就光着膀子盘膝坐在席上,留着一点泥鳅似的胡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上去好像庙里供着的一尊菩萨。
这期间鲁迅和周作人开始翻译《域外小说集》,得到了章太炎的大力帮助。有一次翻译到俄国斯谛普基克的短篇小说《一文钱》,有几个地方鲁迅不放心,拿给章太炎看,章太炎动手改了好些地方,这篇小说后来刊登在《民报》上。
《民报》遭日本政府禁封,并处以罚款一百五十元,法院宣布“限定时日,倘不如数交纳,则将编辑人兼发行人章太炎,罚做苦役以扺偿”,以服劳役一天扺作一元。当时章太炎生活异常艰苦,“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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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报》是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报。1905年11月26日创刊于东京,前身为宋教仁在东京创办的《二十世纪支那》。同盟会成立后,将其改为《民报》作为会刊。
看到老师将服劳役,鲁迅看不下去了,与许寿裳商量,将他们翻译《支那经济全书》的部分印刷费替太炎缴纳了罚金,终于使章太炎在关押一天之后即被释放。章太炎出了监狱就看到鲁迅、许寿裳等一帮弟子,似乎不太开心:“我这一生啥样的生活都经历过,国内的牢坐过不止一回,就是想吃吃日本人的牢饭,看看是否比中国牢饭好吃,你们也太不够意思,只让我吃了一天。”弟子们都知道太炎师向来百无禁忌,也都不往心里去,带他到酒馆大醉而归。
太炎师一旦醉酒就丑态百出,其实他不酒自醉也会尽出洋相。出洋相是别人的观感,太炎大师一向就是这样一副狂态。当然,有时候他是真狂——狂热、狂妄、狂狷。有时候就是佯狂,就是装疯卖傻。当年邹容著书《革命军》,宣传反清,他为之作序,遭兵追捕。他竟然“志在流血”,不肯离去,坐等巡捕捉拿。邹容原本已从后门逃跑,闻听说章太炎下狱,立刻到衙门自首。后来一老一少与清政府在上海租界法庭对簿公堂。
审讯结束后,章太炎与邹容被送回牢房,不想沿路观者如堵,章太炎见状,即仰天大笑放声高吟“风吹枷锁满城香,都市争看员外郎”,从此落下“章疯子”的称号。他非但不以为忤,还赞成此说法,自认是神经病,且希望他的同志、朋友,都能带点神经病。
在东京加入同盟会时,他即席发表演讲说:“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能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我承认自己有精神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精神病。近来传说某某有精神病,某某也有精神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精神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出现的时候,那精神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
他只关注学问,不在意生活,即便生活潦倒他全不放在心上。晚年居住上海时,离家五十公尺之外即找不到路回来。偏偏又记不得自家地址,只能沿途问人,其问法是:“我家在哪里?”被问到的人无不莫名其妙:“你是谁?谁知道你家在哪里?”他随即又补问一句:“我家在哪里你不知道吗?”被问的人拿他当疯子,摇头而去。
有一次他从南京返回上海,家人记错班次没接到他,他只好雇一辆马车,并告诉车夫说:“到我家里。”车夫说:“你家在哪里我哪知道?”可是章太炎就是说不清他家在哪里,车夫又不想丢了这笔生意,只好拉着他在街上兜圈,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才被家人寻获,他随手给了人家五元大洋作车费,实在太多,被家人发现后赶紧夺下来。
他对钱财也完全没有概念,甚至不会用钱,只知一张钞票可用一次而不管票面大小。所以他叫佣人买一包烟就给五元大洋;儿子想买大衣,他也给五元大洋;家里要在苏州盖房子,他也只拨了五元大洋。
就是这个连钱币也不认识的疯子,却给了鲁迅最深刻的影响。他的敢作敢为、孤傲狂狷的个性,同样深刻影响着鲁迅的文学创作。正是在太炎先生的点拔下,鲁迅才从国民性上的积弊,去接受儒家的异端——老庄思想,去欣赏老庄“反”字的事物变化的自然通则,尊敬有反抗精神与性格的作家嵇康、阮籍、李白等人,倾心魏晋文风。
因为这些人及这样的文风,都带有老庄的批判精神、反逆性格及对自由的追求,在沉闷的封建长夜,通过太炎传授的庄子学说,鲁迅与有庄子精神的这些前人,达成精神上的契合。后来他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这样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的还要大。”郭沫若这样说过:“太炎先生早年的革命精神和治学态度,无疑是给了鲁迅先生以深厚的影响。”
其实鲁迅当年那些震耳欲聋的发韧之作,全是章太炎思想的“开花结果”,比如《药》,就是章太炎“国民性积弊”的文学化。还有那篇《狂人日记》,铁屋里的呐喊、旷野上的招魂、废墟中的怒号——其中活动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疯子,分明就是他的老师章太炎。
○摘自《鲁迅的圈子》 陶方宣(著),东方出版社授权合作稿,全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