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之涣,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脍炙人口的两首诗。一首是《登鹳雀楼》,另一首是《凉州词》。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两首诗名气大得惊人,前一首,是唐代五言诗的压卷之作,后一首,被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称之为绝句之最。其流传范围之广,时间之长,不言而喻,可谓“皤发垂髫,皆能吟诵”、“传乎乐章,布在人中”。
然而,自唐代开始,千年而下,王之涣的生平经历,竟然无人能知,无人能晓。究其原因,就是《旧唐书》《新唐书》都没有给王之涣立传。
那么多文采平庸之流尚能青史留名,为何厚厚的唐书竟然容不下大名鼎鼎的王之涣?难道是王之涣不够格吗?显然不是,因为就凭上面两首诗,就足可以让王之涣傲视群雄,诗坛也会主动给他让出一席之地。
《唐才子传》虽然提到了王之涣,但也“语焉不详”,只知道他年轻时有侠士之风,常与贵族子弟一起击剑悲歌,打猎饮酒;只知道他与王昌龄、高适等诗人亲密无间,彼此唱和;只知道他的《凉州词》被酒楼歌女争相弹唱,广为流传。
除此之外,王之涣的身世就是一片空白。他是哪里人?他有着怎样的人生历程?他于何年何月离开这个人世?他是刻意掩盖自己的人生,还是历史故意忘记了他?
一切都是不解之谜,一切都随时间的推移,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们只能在诵读他的诗歌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优雅地立于高台之上,襟怀豪放,尽情放歌。
就这样,经过了漫长的宋元明清,越过了千年的历史沧桑,除过流传下来的六首诗歌,王之涣就此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就此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未解的文化之谜。
但历史有时候往往以一种大片剧情的方式呈现,谁也没有想到,在王之涣去世近一千两百年后,这个秘密,竟然令人惊诧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真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事情的转机竟来自于盗墓。
洛阳城北有邙山,故称北邙,历代墓葬众多。上世纪30年代初,洛阳地区盗墓成风,许多古人墓志被挖掘出土,并被低价抛售。1932年,国民党元老、金石学家、爱国人士李根源在洛阳收购了93块唐代墓志,从河南运到苏州珍藏。
万分幸运的是,在这93块唐代墓志里面,其中有一块是《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王府君墓志铭》,也就是王之涣墓志铭!
至此,一个困惑中国文坛千年的历史谜底彻底揭开。
根据王之涣墓志铭可知,688年王之涣出生于太原,后迁居绛州,父亲为浚仪县令。王之涣排行第四,“幼而聪明,秀发颖悟。不盈弱冠,则究文章之精;未及壮年,已穷经义之奥”,以门子身份调补冀州衡水主簿。门子就是在官衙中侍侯官员的差役,而主簿是掌管文书的佐吏,其实就是一个级别为从七品下的小小官员。王之涣任衡水主簿时,父母均已去世。因为王之涣“孝闻于家,义闻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因此得到了衡水县令李涤的特别赏识。722年,李涤将年仅18岁且“性含谦顺,德蕴贤和”的三女儿许配给已经35岁的王之涣。
726年,由于受到小人的诬陷攻击,39岁的王之涣愤然辞官而去,“遂化游青山,灭裂黄绶。夹河数千里,籍其高风;在家十五年,食其旧德。雅谈珪爵,酷嗜闲放。”就这样,王之涣或居家闲散,或远游塞外,过了15年自由的生活。《登鹳雀楼》和《凉州词》便作于那个时期。
《凉州词》又题作《听玉门关吹笛》,疑为王之涣远游边塞所作,高适有和诗《和王七听玉门关吹笛》。十五年后,由于一些亲朋好友不断劝他入仕,王之涣又于742年补文安郡文安县尉。县尉在县令之下,其职能主要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说白了,就是一个负责执行办事的小官员。任职期间,王之涣为官清正,心系百姓。可是,任职不久,王之涣竟身患重病,不幸于742年2月14日去世,享年55岁。743年5月22日葬于洛阳北原。
以上就是王之涣墓志铭记载的大概情况。名动千秋的诗人,其经历是如此平淡,其仕途是如此卑微,其品行是如此高洁,让人不觉凄然动容,肃然起敬。
王之涣墓志发现后,当时引起了轰动。1932年秋,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在苏州讲学期间,李根源请章太炎题写“曲石精庐藏九十三唐志室”的室名,并将王之涣墓志铭拓本呈给章太炎鉴别,章太炎看后十分惊喜,认定为王之涣墓志铭,并为墓志题跋。其中写道:“印泉(李根源)在洛得唐人墓志九十三石。此王之涣一石……即是盛唐诗人王之涣无疑……诵其诗而不悉人之行事,得此石乃具详本末,真大快也……若王为文安县尉,及其平生高节,非此石孰为传之?”
此后,王之涣墓志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1937年日军攻占苏州,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墓志,李根源连夜将这批墓志运到了小王山,沉到山下关帝庙前的水池中。解放以后,李根源将这批唐代墓志全部捐献给国家,其中大部分被南京博物院收藏,而异常珍贵的王之涣墓志则调至北京,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从洛阳到苏州,从苏州到北京,墓志辗转千里,终于找到归宿。如今,这块千年石碑静静地矗立在博物馆里,向人们默默地诉说着王之涣的故事。
撰写王之涣墓志铭的是一个名叫靳能的人,当时他担任河南府永宁县尉,他与王之涣堂弟王之咸是僚属关系,和王之涣属同一级别。在墓志铭中,他对王之涣的诗极力推崇,“歌从军,吟出塞,皎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他对王之涣的文采埋没也十分惋惜,“至夫雅颂发挥之作,诗骚兴喻之致,文在斯矣,代未知焉,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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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旧唐书》《新唐书》没有给王之涣立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一种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为主要内容的“官本位”价值观在作祟,一个小小的主薄、县尉,自然不屑一顾。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青史无名的王之涣,其诗歌居然流传千年而不衰,无形之中就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正如臧克家所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虽然王之涣流传下来的诗只有区区六首,但每首都是中国古典文学宝库的精华。而凭王之涣的才华,一生断不可能只创造六首诗歌,可惜,当时竟没有人为之整理,以致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散佚了,这是大唐盛世的悲哀,更是中华文化的损失。但就王之涣的文学地位而言,其实不用六首,仅仅《登鹳雀楼》和《凉州词》两首,便足以让诗人流芳百世。
感谢靳能,你作为同时代的人记载了王之涣的生平;感谢李根源先生,你作为后来者发现并保护了王之涣墓志。中华文化之所以虽历经沧桑,却传承不息,显示出无穷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就得益于辛勤耕耘的创造者和无私无畏的记录者、保护者。
历史大学堂专栏作家作品 文:李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