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以来,跨时最长、流传最广泛的人物形象恐怕就是鲁迅了。不同时期的鲁迅形象又各有不同,染着时代的痕迹。鲁迅的照片很多,这些照片记录了鲁迅真实的面容。 陈丹青说:“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陈丹青没有亲眼见过鲁迅,那么见过鲁迅的人是如何记述鲁迅的颜值呢?
亲睹者说
鲁迅的日本老师藤野严九郎曾回忆鲁迅在日本读书时的情形:“周君身材不高,脸圆圆的,看上去人很聪明。记得那时周君的身体就不太好,脸色不是健康的血色。”这是有照片为证的。 女作家吴曙天有一天与孙伏园同去看鲁迅,她描述:“在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里,我们到了鲁迅先生之居了。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比孙老头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约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罢,黄瘦脸庞,短胡子,然而举止很有神,我知道这就是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爱说笑话,然而他自己并不笑。周作人也爱说笑话,但他说笑话时自己也笑。这就是他哥俩说笑话时的分别。”
鲁迅
鲁迅老友林语堂说鲁迅:“他机警的短评,一针见血,谁也写不过他。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头发剪平,浓厚的黑胡子,粗硬盖满了上唇。一口牙齿,给香烟熏得暗黄。衣冠是不整的,永远没有看过他穿西装。颧高,脸瘦,一头黑发黑胡子,看来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烟客。许广平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
鲁迅夫人许广评第一次听鲁迅讲课,得到的第一印象是:“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直的竖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
1926年作家白薇在日本读了鲁迅的《呐喊》,她说:“我读了才惊知中国有一位文才鲁迅,在我的幻想中,以为他是矫健及俏皮的青年。不久我回到广州,郁达夫先生对我说:‘鲁迅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
1932年11月,鲁迅赴北平探母,北方“左联”成员王志之曾邀请鲁迅去北平师范大学演讲他回忆初见鲁迅的情形:“我被高度震慑住了,当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我只恍惚感到当前坐着那位老头子灰黑色的头发是那样凌乱,好像刚从牢里放出来,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好像在很活跃地耸动,显得有深厚的含蓄,我想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生的经验和富贵的智慧潜藏在里面。”
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售票员阿累曾在内山书店遇见鲁迅:“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叫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英国作家萧伯纳访问上海时见到鲁迅说:“都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但我觉得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幽默地答道:“我老了会更漂亮。”看来,鲁迅对自己的颜值信心满满。
鲁迅好友曹聚仁在他写的《鲁迅传》中说:“鲁迅的样儿,看起来并不看样伟大,有几件小事,可以证明。有一回,鲁迅碰到一个人,贸贸然问道:‘那种特货是哪儿买的’?他的脸庞很消瘦,看起来好似烟鬼,所以会有这样有趣的误会的。又有一回,他到上海的南京路外滩惠中旅馆去看一位外国朋友(好像是史沫特莱);他走进电梯去,那开电梯的简直不理他,要他走出去,从后面的扶梯走上去。看样子,他是跟苦工差不多的。”
马裕藻的女儿马珏,写她初次见鲁迅的印象:“鲁迅这人,我是没有看见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在我想来,大概和小孩子差不多,一定很爱和小孩子在一起的。不过我又听说他是老头儿,很大年纪的。爱漂亮吗?大概爱穿漂亮西服罢;分头罢,却不一定,但是要穿西服,当然是分头了。我想他一定是这么一个人,不会错误。”
后来鲁迅到他家去了,她从玻璃窗外一看,只见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她父亲叫她去见见鲁迅,她看他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觉得很奇怪,她说:“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总是拿着一个烟卷,好象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儿想什么似的。我心里不住的想,总不以为他是鲁迅,因为脑子里已经存在了鲁迅是一个小孩似的老头儿,现在看了他竟是一个老头儿似的老头,所以很不相信。这时,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着他吃东西,看来牙也不不受使唤的,嚼起来是很费力的。”那时,鲁迅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得十分衰老了。
关于鲁迅先生的颜值,还有这样一些掌故。
鲁迅的胡须
鲁迅挺爱照相,从存世的100多张照片看,最初一张留胡子的照片摄于1909年的日本东京,那时他28岁。大约从这时起,鲁迅的胡子越来越浓密了,直到逝世的那一天,仍然留下一张有浓密胡子的遗像。 民国文化人士中留胡须的真是不少,蔡元培、李大钊、周作人等的标准像中胡须都是各有特色的。文章中形容一个人,常常要形容一下他的胡须。 周作人说章太炎“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一尊庙里哈喇菩萨”,鲁迅说李大钊“椭圆的脸,细细的眼睛和胡子,蓝布袍,黑马褂,就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其间还隐约看见绞首台。” 然而对胡须最有研究的是鲁迅。鲁迅有篇杂文《说胡须》,讲述了他自己的胡须的故事: 鲁迅从日本回家乡,在船上与船夫聊天。那时他的胡子两端是向上翘起的样式,那船夫以为他是外国人,夸他中国话讲得好。鲁迅解释说:“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船夫却哈哈大笑,说鲁迅真会讲笑话,搞得鲁迅挺无奈。 后来又有一位“国粹家兼爱国者”骂他:“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既矮小,胡子又这样,……”鲁迅辩道:“可惜我那时还是一个不识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愤愤地争辩。”总有人指责,总要辩解,于是鲁迅就听其自然生长了。 胡子向下该没问题的吧,可是改革家们又出来指责了。有一天,鲁迅终于研究出胡须倍受指责的原因,“知道那祸根全在两边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镜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翘,也难拖下,如一个隶书的一字。”
鲁迅的马褂
民国时候,百姓的服饰多以长袍马褂为主,穿起来弯腰曲背,鲁迅说这“在中国是一种常态,逆来尚须顺受,顺来自然更当顺受了。”“几十年来,我们常常恨着自己没有合意的衣服穿。清朝末年,带些革命色彩的英雄不但恨辫子,也恨马褂和袍子。”
鲁迅画像
辛亥革命后,洋装逐渐流行起来,“这是因为大家要维新,要便捷,要腰骨笔挺。少年英俊之徒,不但自己必洋装,还厌恶别人穿袍子。”袁世凯复辟后,把长袍马褂定为常礼服,五四运动之后,北京大学要规定制服,请学生们公议,最后的结果也是袍子和马褂。结果这袍子和马褂又流行起来。 鲁迅在南京读书时,没有余钱做衣服,穿着夹裤就过冬了,棉袍也很破旧,两个肩膀处已经没有一点棉絮了。在日本弘文学院与仙台医专留学时,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后来在东京就全是穿日本的和服或是立领的学生装,脚上穿的是皮鞋,闲时逛书店或夜市时也常穿木屐。和服是用布做的,有单、夹、棉三套,还有一件外套,冬天套在外面。 鲁迅回国后在杭州教书时,仍旧穿着学生制服,夏天时做了一件白羽纱长衫,一直穿到十月天冷为止。后来鲁迅独出心裁,叫西服裁缝做了一件类似中山装的外套,脚上穿的皮革面皮鞋。鲁迅到北京后经常到青云阁买布鞋穿,到广州以后就很少穿皮鞋了,而改穿黑帆布面的胶底鞋了。
鲁迅的围巾
鲁迅一生的照片很多,但并没有一幅是戴围巾的。 萧红回忆说:“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土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她问鲁迅:“周先生不是很好伤风吗?不围巾子,风一吹不就伤风了吗?”鲁迅答道:“从小就没戴过手套围巾,戴不惯。” 她描述道:“鲁迅先生一推开门从家里出来时,两只手露在外边,很宽的袖口冲着风就向前走,腋下夹着个黑绸子印花的包袱,里边包着书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书店去了。”这个鲁迅是不是更有趣呢?
但鲁迅也不是没有戴过围巾。1918年11月19日鲁迅日记载:“午后往瑞蚨祥买手衣二具,围巾二条,共券十八元,与二弟分用。”在北京的冬天,一个南方人,围巾手套还是需要戴的,而且是与二弟分享,表达了大哥浓浓的情意。 1932年冬,鲁迅回北京探望母亲,有一天到西单商场,想给买些送人的东西,没曾买,却让小偷窃走二元钱。鲁迅写信给许广平告知此事说:“盖我久不惯于围巾手套等,万分臃肿,举动木然,故贼一望而知为乡下佬也。” 许羡苏(1901-1986),是鲁迅的三弟周建人的学生,1920年来北京投考高校,由于举目无亲,就住进八道湾,与鲁迅一家关系非常亲密。 她回忆:“鲁迅先生的习惯,每天晚饭后到母亲房间里休息闲谈一阵……那把大的藤躺椅,是他每天晚上必坐的地方,晚饭后他就自己拿着茶碗和烟卷在藤椅上坐下或者躺着。老太太那时候已快到七十岁,总是躺在床上看小说或报纸,朱氏则坐在靠老太太床边的一个单人藤椅上抽水烟,我则坐在靠老太太床的另一端的一个小凳上打毛线。” 鲁迅的一条毛线围巾,就是许羡苏织好送给鲁迅的。如今鲁迅博物馆的展柜中,就展出着那毛线的围巾。
讲堂上的鲁迅
1920年起,鲁迅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校兼课,讲授中国小说史,许多听过鲁迅在北京大学讲课的学生描述过鲁迅讲课时的情形,读起来都令人感动和神往。 民国时北京大学的旧址在沙滩红楼,鲁迅那时头发很长,胡须很直硬,脸上皱丝深刻,眼睛微陷,着小袖长衫,平凡而无名流学者气。他没有皮包,只有一只布包,其中夹着讲义。听讲的教室总是挤得满满的,有时甚至教室的过道上都挤满学生。
鲁迅画像
上课前,鲁迅总是提前半小时就坐到休息室,许多同学就挤上去问问题。上课铃声响后,鲁迅由青年学生簇拥着走进教室,然后开始讲课。他讲课的语言有绍兴方言,但缓慢清晰,能达到人人听懂。 鲁迅走上讲台,打开小布包,取出讲稿,翻开就讲。他讲课幽默风趣,旁征博引,常使学生大笑不止,而他自己并不笑。 王冶秋在《怀想鲁迅先生》一文中说鲁迅:讲述历史“往深处钻,往皮里拧,把一切的什么‘膏丹丸散,三坟五典’的破玩意撕得净尽。你只看他眯缝着眼睛认真的在那撕,一点也不苟且的在那里剥皮抽筋,挖心取胆……” 他讲课一般都是两小时连堂一起讲,因为如果中间休息十分钟被学生包起来提问题,也许比讲堂上还要忙碌。每次下课后,学生们还要跟他到休息室去发问。看鲁迅的文章就可以想象到他讲演时会是多么精彩。
(作者:萧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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