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海贼与亚速地道战:哥萨克人不只擅长骑马,还是杰出海盗?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拜占庭灭亡,千年帝都则成为新兴的鄂图曼帝国的首都。重生于战后的余烬之中,到16世纪成长为人口近七十万的一大都会, 君士坦丁堡依靠的是其交通枢纽的位置,土耳其苏丹恰如其分地以“双海之王” ——爱琴海与黑海——的头衔自称。

对黑海的控制尤其重要;自1475年卡法(Caffa)被征服以来,黑海有三个世纪都是鄂图曼帝国的内海,所谓“土耳其湖”一直存在到1774年。黑海沿岸的物产——谷物、水果、木材林产、盐产海产、皮革畜产、 矿产、奶制品、酒、蜂蜜、棉与棉织品、麻与麻织品、丝织品、毛织品、蔗糖、 香料、染料,以及奴隶——奶水般滋养壮大了帝都,以至于土耳其官僚在1686年对法国大使说道“与其让陌生人进入黑海,苏丹宁愿打开他后宫的大门”。

后宫佳丽在苏丹从黑海获得的各类收益当中当然算得少了,然而黑海的白奴贸易可是规模第一——尽管远比不上黑奴贸易,但在1500-1650年间,黑海上贩运而来波兰、俄罗斯、高加索白奴每年不下于万把人。

鄂图曼帝国的黑海霸权仰仗的,第一是对沿海要地的掌控,包括安那托里亚的特拉布宗(Trabzon)、锡诺普(Sinop),顿河出海口处的亚速(Azov),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卡法,聂伯河出海口的阿克曼(Akkerman)、多瑙河下游的基里亚(Kiliya)。

第二则是在精兵把守的港市外围,附庸国构成的缓冲区:西边的摩尔多瓦,北边的克里米亚鞑靼,东边的乔治亚(格鲁吉亚)。妙就妙在这些附庸国都不是航海民族,而土耳其人对沿岸港口的掌握有效地杜绝了海盗;既剥夺了他们充作基地的港湾,又清除了城镇中消赃的管道。

也就控制比较松散的乔治亚、高加索沿岸才有海盗喘息的余地。中世纪晚期以前,长达千余年的光阴里海盗一直是黑海航运的大患,到鄂图曼帝国崛起后,海上劫掠在文献纪录中却几近消失,说明了鄂图曼帝国对黑海的掌控有多结实。

讽刺的是,黑海上贸易的俏货却成了黑海贸易的噩梦。奴隶需求庞大,在君士坦丁堡有市场有销路,克里米亚鞑靼对北方俄罗斯、西方波兰-立陶宛邦联(commonwealth)的劫掠也日盛一日,世纪上半叶莫斯科公国境内被掳走的人口就多达15-20万,促成了黑海北岸的边境化——乌克兰(ukraina)就是边境的意思,后来就成为乌克兰(Ukraine)的国名。

该地区的人口为了避免遭到劫掠,放弃聚居农耕,仿效游牧民族过起渔牧游猎的日子,形成了后来所谓的哥萨克群体;以顿河下游为主要根据地的即顿河哥萨克(Don Cossack),而在聂伯河一带活动的则是所谓的札波罗捷哥萨克(Zaporozhian Cossacks)。

哥萨克人不但在草原上游荡、劫掠、与鞑靼人交战,也在聂伯河上打鱼航行,顺流而下就在土耳其人沿岸的据点外劫财放火,更甚者就航行到黑海上打劫商船。这些识水性的哥萨克以札波罗捷哥萨克为主。

札波罗捷,乌克兰语为za porohamy,意思是“瀑布以下的地区”、“在激流的远方”;聂伯河下游的这块大沼泽地里河泊纵横,数以万计的沙洲、岛屿遍布,有些低湿有些干爽,但都覆盖著矛戟般巨大的芦苇,难进难出难控制,正适合水浒英雄“打渔杀家”。

16世纪最后的十年间,札波罗捷哥萨克在黑海上的劫掠活动突然大增,并且一直持续到1670年代;偶而也有一些顿河哥萨克加入,但札波罗捷哥萨克主要是借用了顿河出海口的位置作根据地。这部分是因为两支哥萨克效忠服属的对象不同:札波罗捷哥萨克归波兰-立陶宛所管辖,而顿河哥萨克在1614年承认了沙皇俄国的宗主权。

几乎整个16-17世纪俄罗斯都极力避免与鄂图曼帝国发生冲突,一但哥萨克搞事,便推说这些人不服管,抢了土耳其人不是沙皇的意思。而在波兰-立陶宛这厢,倒不害怕同土耳其人开仗,有现成的哥萨克士兵可用;坏就坏在不打仗的时候波兰-立陶宛不想承平无事还得承担养兵的军费,不但大批解散哥萨克,还强迫这些哥萨克“回复原状”,即回到原来的主人旁边回锅当农奴。

可想而知这些哥萨克肯定不服从政府政令的,肯定要找自由的根据地另起炉灶,好比说隔壁的顿河。既然当兵的营生被政府取消了,劫掠也就成为主要甚至唯一选项,比起人烟稀少的黑海北岸,渡海劫掠也更加诱人。

所以不只长江大河,札波罗捷哥萨克也抢过了海的另一侧。阿那托里亚侧的特拉布宗从1610年代便连番遭抢不下四次(1614、1615、1616、1617),1620年代也有五回洗劫(1620、1622、1625、1626、1628)。除了特拉布宗,锡诺普(1614)、卡法(1616)也都遭过殃,据说锡诺普周遭的农地都弃耕了,因为成群结队放抢的哥萨克人人数之多足以把秧苗全踩死。

1623年,六千哥萨克甚至直逼博斯普鲁斯海峡、君士坦丁堡近郊。哥萨克能够渡海行劫,除开草原上剽悍成性,还得靠过渡的工具——札波罗捷哥萨克所使用船舶称为“砦卡”(chaika),是海鸥的意思(顿河哥萨克则称之为 strug),长60英尺(18.3 米),宽10-12英尺(3.0-3.7米),深6英尺(1.8米),能搭载40-70名划手,中无龙骨,易驶难沉,艏艉皆舵,两头可驶;船小人多,轻便灵动,江面海面都行得,黑海一夜可渡——据说只要36-40小时。

比起地中海上作为主力战舰的划桨船(galley11),“砦卡”不但更轻便更难被追上,而且也更难发现;哥萨克往往在二、三十英哩(32-48公里)开外便发现前来剿寇的土耳其舰队,“砦卡”船低矮的剪影远处却是见不着的,便有逃之夭夭的余地。为了同哥萨克抗衡,鄂图曼土耳其也组建了自己的“砦卡”舰队,既可在多瑙河上运送补给,也能出海配合大舰队剿贼。

1625年发生在多瑙河口南边的Kara Harman海战具体揭露了“砦卡”海盗船的长处与短处。这年6月一支160艘“砦卡”(别的资料则说这支舰队有250甚至300艘船)、6500名哥萨克已先把特拉布宗洗劫了一通。接着在8月,一支鄂图曼舰队前来把截聂伯河口;抵达当天恰好过完斋月,适逢开斋节又不见敌踪的土耳其人上岸欢宴,在 zi左近遭到札波罗捷哥萨克夜袭,被打得大败不说180艘船的舰队也给人毁了,指挥官仅以身免。

接到噩耗的土军舰队主力赶往聂伯河口,扑了一个空,唯恐后方有失,急急返回博斯普鲁斯,终于在多瑙河口追上哥萨克海贼。鄂图曼舰队的规模不大,只有43艘;而且一路追赶的缘故许多船掉队,跟在指挥官周遭的只有21艘,其中9艘搭载了精锐的土耳其禁卫军(janissary)。

相较之下,札波罗捷舰队有多达350艘“砦卡”,每条船搭载了40-80名哥萨克火枪手。不但数量上占优势,海象也有利于哥萨克;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多风天候下一百条砦卡都战不了一条划桨舰,但风平浪静时一条砦卡就能与一条划桨舰单独放对”。

哥萨克人将土耳其舰队团团包围,每艘划桨舰都有数艘砦卡服侍;战团如此密集,以至于土耳其人不敢开炮,唯恐伤及友军战船。蜂拥蚁聚攀舷登舟的哥萨克们与敌人激烈肉搏,土军指挥官船尾三座船灯的旗舰也卷入激战,哥萨克船头上舰,直杀到船尾,把尾舵都给毁了,一边就把划桨奴隶的脚镣都解放;被奴役的原本就是哥萨克,一但解放便纷纷加入战斗。

战斗激烈,双方都磨上了大把血肉,土耳其禁卫军几乎被歼灭;土军旗舰虽然放炮击沉了好些“砦卡”,仍挽救不了颓势,眼看鄂图曼舰队就要灭顶。

正在存亡之秋,忽然天可怜见,刮起一阵阵北风将土军船舰的风帆都鼓满;许多哥萨克船舰因风翻覆,而土耳其人则乘势追杀,扬帆直济的鄂图曼军舰一但驶出肉搏战的重围,便掉转炮口开火重创敌舰。情势逆转,哥萨克人损失大增;最终损失的“砦卡”仅30艘,但被俘获的就多达170艘。

除开30条船靠岸奔逃,剩下其他“砦卡”几乎全进了水,靠着绑上大把芦苇束维持着浮力。哥萨克人坚持战斗到傍晚,而土军见好就收,以胜利之姿直接脱离了战斗,仿佛庞培第二一般凯旋返抵国门。从船舰损失来看土军确实大胜——鄂图曼舰队才损失了四艘船,还不是因为战斗、是遭遇风暴损失的。

但将此战夸张为勒般陀之役(Lepanto, 1571)后一大捷不免就吹嘘过了。实际上,当天傍晚风势稍歇,哥萨克人便准备追击敌人;而撤回的札波罗捷舰队一路上又顺势洗劫了阿克曼和基里亚,之后整个夏季的海盗活动不见稍歇。实际上,确实有些西方史料认为哥萨克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不过这样规模的大海战是很少见的——海盗的目的是劫掠,不是战场上的光荣。对鄂图曼帝国来说,交战也并非最佳选择,在河道入海口处遏止敌船无疑事半功倍——哥萨克人则借着高耸芦苇丛的掩护绕过封锁集结出海。沿岸芦苇疯长易遭奇袭的湿地,较大型的划桨舰不敢接近,但隐密行动的必要条件也意味着哥萨克人不可能在黑海驾驶更大型的船舶。

换句话说,拿下土耳其人沿海重兵戍守的要点是哥萨克扩大劫掠规模更好的办法。举例来说,顿河哥萨克就三番四次想要攻下扼守顿河口的亚速(1574、1593、1620、1626)。1637年,3000 名顿河哥萨克、4000 名札波罗捷哥萨克包围了亚速城,在日耳曼工程师的指导之下引爆地雷轰塌城墙,攻陷了亚速,将城池进呈给了莫斯科。

这个时期的俄罗斯在各大强权当中屈居二流,莫斯科以南前后筑起的三道“长城”勉强抵御鞑靼人的劫掠,黑海岸尚且望不见,并没有实力保守孤城,更别说同土耳其正面交手。经过计算,莫斯科当局认为要守住亚速,至少得花上12万卢布,这笔钱相当于每年资助哥萨克物资的十倍。沙皇一面拒绝接收,一面去信土耳其苏丹辩解甩锅,坚持道哥萨克人的攻击绝非莫斯科下的指导棋。

一方面是因为当时鄂图曼帝国正在匈牙利、波斯两面交兵,1640年时年28岁年纪轻轻的土耳其苏丹穆拉德四世(Murat IV)又驾崩,国内政局动荡,暂时顾不上;二方面克里米亚鞑靼也缺乏攻城能力,虽然守城的哥萨克也就5367人,大小铳炮却有足足三百门。

经过顿河的商贾与伏尔加河上的城镇发现供应亚速有厚利可图,暂时又解决了补给问题。所以尽管沙俄政府不支持,哥萨克仍然坚持据守了下来,前后五年——1641年,土耳其的复仇大军开到,据说带上了攻城炮120门,重弹弹重36磅、55磅、72磅,其他大小火炮674门;搜罗聚拢了来自希腊、西班牙、威尼斯、瑞典、法国的攻城专家,总兵力竟有七、八万人,夸称带著锹铲能把哥萨克直接全活埋;而46艘划桨舰搭载的水师就有15000人(一说有船舰150艘,水手四万人;但这恐怕是夸大了)。

七、八万这仍然相当庞大的数字已是比较可信,哥萨克宣称自己遭到24万人围攻,与土耳其官方有接触的希腊人则说大军不下15万人。虽然兵力悬殊,但亚速城也不是轻易能靴尖踢倒。15世纪威尼斯人竖立的石墙之外还有两座土墙附城,石墙基座覆盖著层层黏土,亚速城周约有1000米,外围环绕着3米深8米阔的护城壕,背靠顿河三面迎敌。

1641年6月,土军舰队开到,由于顿河泥沙淤浅,部队下船后得跋涉一段路才能抵达城下,至于攻城所需的炮械弹药则由成对马匹、牛只、骆驼拖曳到位。开战伊始,土耳其人想一鼓作气强攻,但带着云梯爬城、带着斧子挖城根的士兵被哥萨克人的零距离齐射击退。

接着是持续一个月的炮火轰炸,在炸弹与臼炮的掩护下土耳其人筑起巨大土垒,布署其上的火炮又瞰射城中。哥萨克从地底发起反击,挖了17条地道直通土垒之下,引爆地雷炸坍了土垒,据说1400名土耳其禁军(Janissary)都给一道炸升天。

不死心的土耳其人继续筑起比城身还高的土垒,两星期夜以继日的炮击之下外城几乎完全圯平,11座塔楼被打坏了八座,哥萨克宣称每天被不下700-1000发炮弹洗礼,战场上总弥漫着浓重烟雾,搭配上火炮轰鸣,仿佛地面上盘据的不是战云而是真正的雷云;坍倒的城墙填平了壕沟,土耳其人占据外墙,哥萨克则一面乘着敌人汇聚引爆弹药库,一面退据中世纪建立的内城。

当土耳其人的火炮开始敲打内城时,哥萨克们知道已不可能凭墙据守;但据壕坚守,把工事往地下发展,就能避开敌人的火炮。这第四道向下开挖的地城土堡成了最后防线,哥萨克人足足挖了大小地道28条,白日隐身其中,夜里摸黑出击,双方以短兵刃和小口径火器在战壕地道内野蛮相杀。也有哥萨克投诚而出,带着情报透露还有三条地道正在土耳其大营下开挖,准备地雷炸翻他们,慌得好些土耳其士兵急忙逃窜;只不知此人是吐露真情还是诈降使计。

两边都损失惨重,但哥萨克人的外援仍渗透过土军的防线涓滴而来;这些识水性的哥萨克嘴含芦苇管在水下潜泳,武器则包裹在皮革里带进重围。1641年8月,弹药也消耗了差不多的土军派人劝降,遭到一口回绝;据说投降条件包括给每个愿意弃守的哥萨克一千枚金币,而在另一笔史料当中土耳其则承诺先付头款金币12000枚,待哥萨克撤出,还有尾款金币30000枚恭候。

谈判仍在继续,哥萨克们日夜交战,疲累到连舌头也动不了,借此稍稍喘息;土军则抓紧时间准备发动最后一波攻势——9月,土耳其人发起的进攻再度被击退,损失惨重,不但徒劳无功补给也堪堪罄尽,土军灰头土脸地解开了持续93天的重围,赶在作战季节结束前结束作战。

据说守城方损失了大约三千人(一说仅千人),也就是说大约全军的一半。土耳其人的战损重得多,有一说详列数据,近卫军(janissary)有八千被杀(撤退时又损失三千),奚帕伊(Sipahi)骑兵损失三千,鞑靼骑兵损失七千,摩达维亚与瓦拉基亚等藩属则损兵二万,总损失近半。

俄罗斯使节发回国的报告也差不多,说土耳其人损失了三到五万人。这场败仗再度重挫了鄂图曼帝国的声誉,其负面影响不下于同时期什叶派的萨凡薇(Safavid)波斯在巴格达周遭给土耳其人造成的困境。

亚速城虽然堪堪守下,但哥萨克人并未能扭转整体战略上的劣势。土耳其的划桨舰队原本就握有黑海上交战的优势,采纳了哥萨克“砦卡”战船后组成的内河舰队甚至还往顿河上游发动了数次扫荡。苏丹要求莫斯科交还故地的一纸最后通牒,便令得沙皇按旨奉行,不但不支援哥萨克,还要求他们彻出;已经无险可守的亚速城遂于1642年放弃。

在土耳其宁愿放弃地中海、海军资源优先投注黑海的情况下,哥萨克海贼的声息也逐渐被压制下去。不过,一但隐身在哥萨克之后的俄罗斯羽翼丰满、军事殖民地将黑海北岸外蚕食殆尽,17世纪末已控制住草原的沙俄接着就要征服海洋了。黑海上的争霸仍有数次反复,彼得大帝1696年攻陷的亚速在1711年又奉还给土耳其苏丹;但美其名为“土耳其湖”的好日子已一去不返,此后的黑海不再是土耳其垄断的内海,是俄土争霸的海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