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4年8月,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虽然仅一年后便撤走了,但他们给意大利留下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以此为起点,开始了500年的疯狂之旅。
穷兵黩武却又英年早逝的查理八世
没打下来意大利,却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图:wiki)▼
早在法国人还没离开意大利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他们的皮肤上出现了大量密密麻麻的疱疹,破溃后还会流出恶臭的脓液,进而全身开始疼痛,甚至逐渐神志不清,面目也变得畸形难认,最终在痛苦、扭曲的时光中死去。
人们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新型疾病,这种疾病的传播非常迅猛,而且似乎是通过某种不可描述的方式传播的。在随后10年里,欧洲国家纷纷出现了这种疾病的报告。
开始只是长个疱疹,最后连五官都烂了...▼
面对未知的恐惧,欧洲人再次发动了祖传的甩锅技能:法国人称其为“那不勒斯病”,那不勒斯称之为“威尼斯病”,意大利人回敬以“法国疮”,荷兰人命名“西班牙病”,俄国人说这是“波兰病”,波兰人又说是“德国人的病”……最终,大家一致认定是法国人进攻那不勒斯时传播了这一疾病,于是纷纷说这就是“法国疮”。
15世纪末期,国力强盛的法国有了扩张的野心
随着法国军队的四处征战和战后士兵的遣返
这种病也被带至欧洲各地
(图:1494年大致状况)▼
1530年,欧洲人用吉罗拉莫(Girolamo Fracastoro, 1478-1553年)诗中主人公的名字Syphilus来命名这种疾病,即在英文中演变为Syphilis。中国人则根据患处梅花状的病斑称呼这种疾病:梅毒。
吉罗拉莫的诗集《西菲利斯:高卢病》
主人公因得罪阿波罗神而被神罚,罹患梅毒
(梅毒,一朵美丽与丑陋并存的恶之花)▼
初现狰狞
关于梅毒从何而来,学者们提出了几种不同的观点。有人说梅毒是随着奴隶贸易从非洲来到了欧洲,理由是非洲人常常罹患一种名叫“雅司病”的皮肤病,患者通常会出现大量让人很不舒服的皮疹,与梅毒的表现类似;也有人说十字军从黎凡特带回来的“麻风病”其实就是梅毒。
感染“雅司病”的非洲土著,身上出现烂疮
(图:wikipedia)▼
因为相似的临床表现
早期的欧洲人时常把梅毒和麻风病弄混
(正在尿检的梅毒病人,图:Science)▼
如果这两种观点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梅毒早就存在于欧洲大地,并不是15世纪末才新出现的疾病,可为何直到15世纪末以后才大量爆发?另外一些人提出,很有可能导致梅毒的病原体早就在欧洲传播开来,只是早先并不致命,后来偶然发生了变异,变异后的病原体才置人于死地。
然而,梅毒发展到后期会侵蚀人体骨骼,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现代考古学在15世纪末以前亚欧大陆出土的人类遗骸上,从未发现梅毒留下的痕迹,这也说明它似乎来自其它地方。
晚期梅毒导致的骨组织病变,十分可怕
(图:Wellcomecollection)▼
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美洲来源论。1492年,哥伦布在寻找前往东方的航线时,意外发现了美洲(虽然他本人并不承认这是一块新大陆)。在与当地土著寻欢作乐时,梅毒悄悄地进入了这些欧洲客人的身体里。
1492年哥伦布出发之前在码头与伊莎贝拉一世告别
一方面是英雄,一方面可能是瘟神
(图:Britannica)▼
哥伦布返回欧洲后,他所率领的一部分船员以雇佣军的形式参加了意大利战争,战争结束后又返回各自的家乡。就这样,梅毒的病原体随着他们去到了欧洲各地。
哥伦布先后四次的美洲远航
既是人类的交流之旅(很残酷)
也是疾病的交流之旅(甚至更残酷)
(图:Britannica Kids)▼
美洲来源论最重要的证据是,现代考古学从1500年前印第安人的遗骸中发现了梅毒侵蚀的痕迹。
但无论梅毒起源于何地,可以肯定的是,梅毒在欧洲开花并蔓延向了世界各地:1496年传入英国,1498年来到印度,1500年进入了俄罗斯,1505年中国广州就有了梅毒的记录……
直到上世纪40年代
市面上都缺乏对于梅毒的正确有效治疗手段
仅美国每年的梅毒受害者就超过一百万
(40年代梅毒相关宣传画,图:Wellcomcollection)▼
由于梅毒的传播太过迅速,以至于学者伊拉斯谟在1519年写道:“任何没有感染梅毒的贵族都被大家认为是土包子”。
但梅毒显然不是一种高雅的疾病,在患者感染后1个月内就会出现红斑、皮疹等皮肤损害。如果不经治疗,任由病情发展,进入晚期后,包括皮肤、眼睛、骨骼、内脏、心血管系统、神经系统在内都可能被波及,最后患者在极度疯癫、痛苦中死去。
虽然梅毒大多数时候通过性行为传播
但如果口腔、面颊等部位有病损,接吻也可能传播梅毒
(亲吻也需小心,图:wikipedia)▼
天才的狂欢
与黑死病相似的是,梅毒也具有恐怖的破坏力:大量人口死亡;身居高位的政治家成为只会流口水的白痴;优秀的艺术家备受折磨,英年早逝。
由于名人的生活轨迹较为公开,大多也能得到不错的医疗保障,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记录。我们从这些记录中,大体能推断他们生前曾遭受了哪些疾病的折磨。
巴黎人类博物馆的梅毒三期患者面部畸形模型雕塑
(图:wikipedia)▼
如果我们将已经明确或疑似感染梅毒的名人列个名单,惊讶之余只剩一声叹息:伊凡四世、尼采、梵高、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舒曼、林肯、莫泊桑、福楼拜……
很多作品是取材于现实的,而且是不健康的现实
染上梅毒并不奇怪(莫泊桑的卖淫主题作品)▼
这其中不乏19世纪最优秀的艺术家,再深入探究会发现,这些天才往往都不长寿。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工作压力大,积劳成疾;另一方面可能是彼时医疗卫生水平差,一个简单的感染就可能要人性命。但是根据这些人生前的各种癖好、症状以及死后尸检记录来推断,他们都可能是死于晚期梅毒。
贝多芬的死因有很多种说法,梅毒是其中一种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和命运顽强抗争的男人
(您真不是石鬼面?图:壹图网)▼
也许神经梅毒除了会导致头痛、痴呆等,还会激发艺术家们内心深处不平凡的创造力,使他们作品的质量比没有得梅毒时更好。文人、音乐家们对于梅毒也有着矛盾、复杂的态度:莫泊桑、梵高等人不仅常常出入妓院,甚至他们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妓女的形象。
梵高笔下的妓女(1885)
(老”守艺人“了,图:wikipedia)▼
晚期梅毒引起的麻痹性痴呆发作前的神志清醒阶段,患者可能拥有神秘的洞察力、以救世主自居的预言能力、浮夸的自我定义、清晰明澈的表达力和几乎无法抑制的疯狂个性。
你无法想象画出这幅画的大脑是怎么想的
(图:wikipedia)▼
这些症状让尼采在身患梅毒后写出了更好的作品。似乎梅毒唤醒了大师们不朽的灵感,然而文艺作品绚烂喷薄的表象不能粉饰他们承受的痛苦,更不能掩盖历史上梅毒造成亿万人口死亡的恐怖事实。
蒙克笔下的尼采,在沉默中呐喊
(可能真的画出了内心世界,图:wikipedia)▼
何以解忧
尽管人们拼命地寻找治疗方法,但是在西方,梅毒的治疗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演变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欧洲人发现印第安人使用愈创木,于是依葫芦画瓢,在一番魔改后有了各种各样的偏方:他们在一夜情后通常会忙着大量采购愈创木、铜片、红珊瑚、蜘蛛网、象牙以及鹿茸等物品,效果当然可想而知。
中世纪的欧洲,医生多由神职人员、理发师等组成
图为一名理发师正在给患者做开颅手术
(震撼脑髓~,图:壹图网)▼
后来,欧洲人又采用放血治疗、服用泻药等手段,希望可以将梅毒排出体外。甚至会有人相信和健康的少男少女发生关系可以将梅毒排出去……这些方法都无一例外失败了,不仅自身更加痛苦,还让更多无辜的人患上了梅毒。
当时欧洲人还无法想象这种可以复制自身的微生物
经常认为毒是固定量的,可以污染别人、净化自己
(图:wikipedia)▼
更诡异的是,1665年,有谣言说梅毒可以预防即将来袭的瘟疫,于是无数人疯了一样涌进妓院。
17世纪中期,一直盘旋在欧洲的黑死病再次大流行
嫖客们商量了下,将可能携带各种疾病的妓女定为女巫
(图:shutterstock)▼
医学上,对于梅毒的研究也在缓慢地进行着。
16世纪,水银(汞)在帕拉塞尔苏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炼金师)的描述中成为了包治百病的良方。他认为,水银、盐和硫磺具备大地、生理和占星学三方面的特质,能组合成各种各样治愈疾病的良方。
炼金术三元素:
盐(物质)、水银(信息)、硫磺(能量)
(图:tumgir)▼
恰在此时,易溶于水的氯化汞被发现,这种物质极易被吸收,并让身体出现更多反应,例如大量的唾液分泌被认为是梅毒治愈的表现。
于是,梅毒患者接受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水银套餐:在水银桑拿中通过吸入水银蒸汽以更快地吸收,将水银混进油膏中涂抹皮肤表面的溃疡。
总之,那个时代的医生们巴不得将梅毒患者全身都浸泡在水银当中。吉罗拉莫就说过,在水银的综合治疗下,患者会觉得梅毒就随着那一大口令人不适的唾液被一起吐了出来。
在抗生素被发明之前,大行其道的水银疗法
正在进行水银蒸浴的患者
(“杀敌一百,自损一千”)▼
“这五个星期我每天吃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觉得好多了。很快的,水银成了我的主食。我的毛发开始生长,屁股上的毛正在长。我得了梅毒!终于!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顾的淋病,菜花之类的,是梅毒,弗朗索瓦一世就是死于梅毒,雄伟的梅毒,纯粹、简单、优美的梅毒,我得了梅毒,我觉得骄傲。”
难以置信,说出这段话的就是写出《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等世界名著的法国小说家莫泊桑。
钟情烟花柳巷的大文豪莫泊桑
在染病期间也以梅毒为素材创作了一系列优秀作品
(图:壹图网)▼
要更好地治疗梅毒,就必须明白导致梅毒的是何方神圣。科学家们前赴后继,先后提出多种可能的病原体,但都最终被证实并非导致梅毒的元凶。
最终在1905年,德国皮肤病专家埃里克·霍夫曼(Erich Hoffmann,1868-1959年)和动物学家弗里茨·肖丁(Fritz Schaudinn, 1871-1906年)共同发现了一种新的微生物。由于因其透明不易着色,故而给这种微生物命名为苍白密螺旋体(Treponema pallidum)。
随后,霍夫曼和肖丁证实这就是导致梅毒的罪魁祸首。苍白密螺旋体的检测,是在随后几年发展诊断和治疗程序的第一个决定性步骤。
暗视野显微镜下观察到的梅毒螺旋体结构
(图:壹图网)▼
正是这种长得像弹簧一样的生物困扰了人类500年
(梅毒苍白螺旋体3D模型,图:shutterstock)▼
发现了病原体,针对梅毒治疗的研究也更加顺利地展开。德国科学家保罗·埃里希在砒霜治疗的基础上,第606次修改有机砷化合物时,发现了砷凡纳明,这种药物有个俗名叫606。几年后,埃里希改进发明了新砷凡纳明,梅毒第一次有了适当的疗法。
Paul Ehrlich(1854-1915)和他的实验室
(图:ResearchGate)▼
1917年,奥地利医学家朱利叶斯·瓦格纳(Julius Wagner,1857-1940年)发现,感染其他疾病引发高烧可以杀死体内的梅毒螺旋体,于是有意给其他梅毒患者接种疟原虫,让他们感染疟疾,在梅毒治愈后,再使用奎宁治疗疟疾。这种以毒攻毒的办法,让瓦格纳获得1927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
但一方面,瓦格纳的方法机制不明,且存在一定风险;一年后的1928年,英国细菌学家亚历山大·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1881-1955年)无意中发现了青霉素。后续研究发现,青霉素不仅副作用小,而且对梅毒有奇效,至今青霉素都是治疗梅毒的首选。
1932年,接受X光检查的非裔患者
(图:壹图网)▼
正在接受青霉素治疗的非洲儿童
(青霉素yyds!图:壹图网)▼
新中国建立后,展开了轰轰烈烈消灭性病、消灭梅毒的运动。国家关闭妓院,解放妓女,并斥巨资购买青霉素,用于治疗梅毒等疾病。到1964年,我国便宣布基本消灭梅毒。这证明,困扰人类数百年的恶疾完全可防可控。
在《血疫》一书中,作者提出,人类对于地球而言,或许也是一种病原体。由于人类扩张势头太猛,所以大自然会想方设法限制人类过度繁衍,其中一种方法就是疾病。梅毒对于人类是恶疾,希望人类对于地球不会是恶疾,与自然和谐共存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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