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大诗人太多,李贺是个极新奇的另类!古典的说法是李贺是浪漫主义诗人,用现代的新名词,李贺走的是魔幻文学的路子。北宋时钱易的《南部新书》记载:“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如果往后看,李贺又深深影响了李商隐和杜牧的诗歌创作,足见李贺在唐诗史中的重要性。至少他是可以和王、李、杜、白级别的诗人相提并论的。
简单说一下李贺的生平。
李贺生于790年(一说791),逝于约817年。字长吉,是“长吉体”诗歌开创者。唐代河南福昌(现在的河南洛阳宜阳县)人,家居福昌昌谷,后世称“李昌谷”。一个诗歌天才只活了二十七岁,想想“初唐四杰”里的王勃(26岁)、卢照邻(15岁),二十七岁似乎也并不算短寿。
李贺是唐宗室,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大郑王)后裔,但家道早已衰落,只能以科举进身,虽然这不是唯一的进身之途,但却是当时最被人看得起的一条进身之路。
李贺是少年天才,很早就诗名远扬,大约十五岁时,李贺就已经誉满长安,这本应当是科举顺利的前奏,但不幸的是,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而“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这犯了唐代关于避讳的“嫌名律”(就是避讳声音相近的字),尽管韩愈“质之于律”“稽之于典”为其辩解,最终仍无可奈何,李贺不得不放弃了进士之路。
元和六年(811年)五月,李贺经宗人推荐,考核后,父荫得官,任“奉礼郎”(所以李贺后世也称“李奉礼”),从九品,此后因迁调无望,又加亲人故世,到814年,李贺辞官“归卧”养病,后又因经济原因,陆续做了三年的幕僚,为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军队服务,此后就继续归卧,直至病卒。
李贺的一生,其实是苦吟的一生,诗歌是他的事业,因为他无可选择。李商隐作《李贺小传》记载:“恒从小奚奴,骑巨驴,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见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大意就是李贺早上骑驴出去,背个袋子,有灵感就随手记下来,扔到袋子里,到晚上回家,他的母亲让仆人给倒出来,发现字条很多,于是说:“这孩子是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算完啊!”可见他用功之勤。
关于李贺的轶事,以后还会陆续说到。李贺“诗鬼”的名头听上去让人头皮发冷,这与李贺的诗中喜欢用“血、泣、鬼、死”等阴冷的字眼,喜欢徘徊在“墓”前,捕捉鬼域的香魂关系很大,他存世诗有二百四十首,其中最有特色的、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也多是这类描写鬼神幻境的作品。简言之,他的生命太短,人生阅历太少,他的诗歌,主要得益于他过人的艺术想象力(不想象,又没生活,实在就没啥可写了)。今天读一首他稍微不那么“鬼气森森”的诗,诗的标题是《浩歌》,全诗如下: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缃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刚读了一段时间白居易的诗,读李贺的诗会吃力,因为生僻字、冷字太多。这是一首他跟朋友一起出外春游的诗。
一句句说: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李贺的诗,气象大,格局开阔。“浩歌”二字出自《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浩歌就是大声唱歌的意思;试想,如果是写这样的诗,该当是记事、写景开始吧,李贺偏不,他开篇就是“盘古开天”式的写法:南风把大山吹成平地,天帝派天吴(水神)移来了海水。这让人想到《诗经.十月之交》:“高岸之谷,深谷为陵”,幻象横出,气象宏大。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王母指西王母,我们看《西游记》,说她蟠桃园的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彭祖:是传说中的长寿之人,是颛顼帝的玄孙,生于夏代,尧封他在彭地,所以称彭祖,据说到殷末时已有760岁,殷王以为大夫,他托病不问政事。巫咸:也写作巫戊,商王太戊的大臣。相传他发明鼓,发明用筮占卜,又会占星,是神仙人物,当然也长寿。你看,李贺想得多大:王母的桃花开了上千遍,彭祖和巫咸也该死过好几回了吧?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缃烟。
青毛骢(cōng)马:一种名贵之马。参差钱:马身上的斑纹参差不齐。《尔雅·释畜》有:“青骊驎驒。”《尔雅注》称:“色有深浅,斑驳隐粼,今之连钱骢。”缃(xiāng),指的是浅黄色的绢。含缃烟,形容杨柳嫩黄。这两句,诗人把笔带回现实,开始写自己春游时的情景:青骢马花纹如连钱,初春的杨柳含裹着缕缕云烟。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筝人是弹筝的美人;屈卮(zhī)是一种有把的酒盏。神血未凝,指人的精神肉体是不可能长期凝聚,这是生命短促的委婉说法,未凝也指诗人此时年轻;身问谁?既指生前不知是谁,也指前程未知,不知道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句的大致意思是:当弹筝的美人用金杯劝诗人饮酒的时候,诗人在思考:人在生前或死后,生命又在哪里呢?这是《天问》式的问题,也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当诗人发出这样的“天问”式问题时,他当然是在感慨生命的短暂与人生的无常。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丁都护据说实有其人,是南北朝时的一个隐士,他在不得意时,经常借酒浇愁。你不需要为你的才智、武勇不得重用或不为人知而沉醉狂饮,因为世上的英雄本来就很难找到一个真正认识你的、值得你为之献身的明主。这一句,李贺已经把自己放进去了诗里,他完全是一个无法展才的人,因为他没办法走通“进士”这条路,如果一个人经过努力而最终失败是无憾的,可是李贺却不是,他连尝试和努力的机会都没有,何等愁惨,又是何等的不满,更饱含了他没有机会施展才能与抱负并因此虚掷青春的痛恨,当然这种恨,是直指皇帝的,就是诗中所说的“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平原君,指赵胜,战国时期赵国贵族,赵惠文王之弟,门下有食客数千,曾任赵相。赵孝成王七年(公元前259年),秦军围赵都邯郸,平原君指挥抗秦,历时三年,后楚、魏联合,打败秦军。手中的美酒啊,要浇祭赵国的土地(因为那里有平原君这样的明主)。这两句承接上两句,买来好的丝线要绣一幅平原君的画像啊,有好酒也只拿去浇祭赵州的旧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漏,是古代的计时器,铜壶滴漏,声音幽细,因此说“咽”,很准确,玉蟾蜍,或指滴漏上面玉制的装饰,又或者诗人写的这种漏壶就是蟾蜍形状的,水从蟾蜍口中滴出。卫娘,原指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传说她发多而美,深得汉武帝的宠爱。此处的卫娘,当指向诗人侑酒的美女。联系起来读,这两句的大意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美女头上的黑发如云,终将渐渐变白变少,最终无法梳理。这是诗人盯着美女头上青丝的感慨,当然也是对自己青春流逝唱出的挽歌。你看,李贺不用平常我们说的青丝换白发,他写得巧,也写的生僻,要是白居易,他肯定不会这样写。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秋眉,指稀疏变黄的眉毛;换新绿指画眉,唐人用青黑的黛色画眉黛一般指深黑色,常泛绿光,因此与浓绿色,因此唐人诗中常称黛色为绿色。刺促指忙碌急迫。诗人反问自己,既然世上没有平原君这样的明主,一个二十岁的男儿,面对着歌女、宝马、美酒与美好春光,还是开怀畅饮吧!风华正茂之年,为什么要忙碌急迫,劳碌不休呢。显然,思前想后,诗人由愤世疾俗的无可奈何转向了享受人生的及时行乐!
读李贺的诗,奇字迭出,用字新奇,意境新奇,格局宏大,气象万千,常使人耳目一新。他的诗跟屈原、李白是一脉相通的,常让人叹息他的瑰丽想象,所不同者,他更多流露出年命不永的悲哀,这很正常,李贺身体一直就是多病的,否则他也不会只活了二十七岁。或许正是他早就意识到了生命短促,或许是人生把他逼到了除诗之外无事可做的境地,所以,他只好呕心沥血,做个“诗鬼”了。
有些事,是上天注定的!没有考成进士,对李贺或者不是好事,但对中国文学史,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李贺是天才不假,但李贺的诗,是生生逼出来、憋出来的。
李贺是因为“父讳”(他的父亲名叫“晋肃”,晋与进同音)的原因没有得到“进士”出身的。如果放到现代社会,这简直是玩笑一样的理由,偏偏在那个时代,李贺愣是没有拿到他的进士“春关(进士身份的凭证)”。李贺是参加了进士考试的,连续几天的考试,当发榜之日来临,李贺也在进士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在领取“春关”时,才被告知“父讳”所限,李贺不能举进士。这比那些直接落榜的人所受打击更大,落榜之人是才华不足,可李贺明明才华过人,却被莫名的“嫌名律”挡在了仕途之外,落榜者还可蓄力再战,李贺却没有办法更改自己父亲的名字。韩愈很是替他鸣不平,替他辩论说:如果父亲叫“仁”,难道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但“嫌名律”是法律,法律就是法律,结果不可更改,李贺终究只能黯然离开长安,他将一生远离进士途,这是韩愈和皇浦湜(这两位基本上算是李贺的老师)劝慰的结果,他们劝解李贺去投幕,因为韩愈就是先在汴州做了董晋的推官,后到徐州为张建封的推官,前后四年,韩愈的生活大有起色,据他自己的诗“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这显然是李贺向往的生活状态(可能是很多人的向往)。于是,他决定出京投幕,既然当不了官,挣点钱总是好的。
但显然,李贺不适合做别人的幕僚,幕府的工作大多是实务性的,因此需要大量的精力,也需要强健的体格,李贺的精力大都用来作诗,身体也是三天两头生病。因此,当元和六年(811年)李贺结束三年的幕府生活时,刚过20岁的李贺不但一无所获,而且理想泯灭,病体沉重。摆在他面前的前途就只余下了一条路:不停“投卷”(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投到达官贵人的手里,以期获得他们的举荐),从而获得任官的机会。
李贺终于获得了奉礼郎的职位。奉礼郎,从九品,具体工作就是每次举行祭祀朝会时,安排君臣的位置,跪拜时,负责赞导主持。说白了,并不是什么重要职位,但总归困窘的生活可以稍稍改观,他终于放下了曾经的清高、曾经的狂傲,从高高的云端,落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三年,仅仅是因为生活所迫。到814年,他辞去了赞礼郎之位,回家“归卧”,他的身体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心里也不乐意再受别人的呼喝,听别人的派遣。他需要他想要的“自由”。
此后,他又做过三个年头的幕僚,为郗士美的军队服务,帮办公文。到816年时,郗士美病,幕散,李贺走投无路之下,也终究扛不过自己的身体,再回家“归卧”,直到817年一病而终,他的人生,短暂而委屈。如果不是诗,他的一生就太暗淡无光了,幸好有诗,幸亏有诗。
在辞去奉礼郎“归卧”时,李贺曾经写过一组诗,叫《南园十三首》,这组诗为了解、研究李贺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一手资料,因此,我们特别重视这组诗,之前也挑其中的第五首赏析过,今天再读一首,是第六首,全诗如下: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这首诗气象与第五首大不相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在这首诗里完全没了影子,代之而来的是对读书无用,怀才见弃的慨叹。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汉代扬雄《法言》有:“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的话,学篆刻的朋友对这句话一定非常熟悉。但这里的“雕虫”指的是雕虫小技,整句的意思是对寻章摘句的轻视,诗人在感叹自己的青春年华消磨在了寻章摘句的雕虫小技上了。寻章摘句指代读书。李贺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读书做诗上,当他辞官“归卧”后,他意识到自己读的书一点用也没有,更何况,他读书能读到“晓月当帘挂玉弓”,当清晨的残月低映檐前,“寻章摘句”读书整夜的诗人抬头望去,月亮就像是当帘挂着的一弯玉弓。一人通宵惨淡苦吟,一弯悲凉冷月作伴,何等的落寞,何等的悲凉。李贺并没有那么老,只是他知道自己在寻章摘句上下得功夫足够深罢了。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这里的“辽海”,指的是东北边境,就是河北道属地,从元和四年到元和七年(就是李贺在北方投幕的那几年),这一带割据势力先后发生兵变,对朝廷的政令完全无视,这正是唐宪宗跟藩镇割据势力“掰腕子”的一段时期,战争频仍,遭罪的总是百姓,辽海一带民不聊生,因此,李贺为此一哭,为天下黎民哭;这句的文章,当然指的是诗人自己。他的悲苦无处可诉,这里的哭秋风,当然不是一般文人的悲秋,而是对穷途末路无奈的悲伤,所以他没有用“悲”秋风的字眼,他不是简单的“悲”,或者他悲的表现形式更纯粹,更直接,他是哭,哭出声来,哭的原因是国家在战时,朝廷不重视文士,更重视武士,文人读书无用,李贺为此又一哭,为天下文章(文士)哭。
这首诗在艺术上还有一点特别值得一提,就是第三句的玉弓,从意象上,弓是与战争相关的,从章法上来说,这恰与第三句的辽海战事形成呼应,上下片诗,通过这个意象粘连成为一个整体,这当然是李贺用心的经营,他的呕心沥血体现在他的每一首小诗上。
李贺被后人称为“诗鬼”,缘由并不是李贺在诗里专门写鬼,我们翻读李贺的诗,真正算得上纯粹的“鬼”诗的,总共只有十来首,这还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他总共存诗240首),然而“鬼”字却成了他的标签,仿佛是说,李贺不是人,他是鬼!
文人写鬼,最早的该是屈原的《九歌.山鬼》,当然,他写鬼不是纯粹写鬼,而是要刺谏现实;更有名的还有近一些的蒲松龄,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被郭沫若先生称为“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显然,他“写鬼”是为了“刺贪刺虐”;李贺当然也不是简单写鬼,而是要通过写鬼来写人,写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情。鬼,只是他用来表达思想感情的形象罢了。
我们前面说了,李贺的诗,诗中常用“血、泣、鬼、死等阴冷字眼,喜欢徘徊在“墓”前,捕捉鬼域的香魂,寻找诗歌的灵感,在他的笔下的“鬼”,“虽为异类,情亦犹人”,不仅不是恶物,甚至还有些“可爱”,有些让人心疼。比如今天要读的这首《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家先世曾为东晋官员,从江南流落到钱塘后靠祖产经营,父母只有她这么个女儿,因她长得娇小,所以起名小小。苏小小十五岁那年父母谢世,于是她变卖家产,带乳母移居城西西泠桥畔。据说她常坐油壁香车四下游玩,由于她样貌绝丽、诗才卓绝,车后总有许多风流倜傥的少年跟随,没有了父母的管束,苏小小也乐得和这些文人雅士来往,于是她常在自己的小楼里以诗会友,门前也总是车来车往,很快,苏小小就成了钱塘一带有名的诗妓,二十三岁那年,苏小小因为相思感染风寒,又因从小就有咳血病,不久即香消玉殒。一位钟情于她的武林高手按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西泠一棵柳树之下。
现在的苏小小墓,几经风雨,多次重建,墓上有亭,名慕才亭,既遮小小之墓,又为吊唁之人遮蔽风雨。据说苏小小死后,芳魂不散,常常出没于花丛林间,李贺的诗就从这里入手。幽兰露,如啼眼。写苏小小的样貌,从眼睛写起:兰花上缀着晶莹的露珠,像小小含泪的眼睛,兰花很美,带露的兰花当然更美,诗人只写苏小小的眼睛如带露的兰花,让人从局部想到小小的全人之美。“幽”字带出冷气森森的感觉,“啼”字为全诗定下哀怨的基调。也为全诗专写鬼魂创造了阴冷的气氛。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以下诗句全从古乐府《苏小小歌》(一说是苏小小所作):“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诗意化出:身处幽冥的苏小小,孤单游荡,她没有欢乐,没有歌吟,没有唱和,她的一切追求都落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绾结同心,坟间那些迷离如烟的细碎野草花,也不堪剪来相赠。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这六句,写苏小小鬼魂的日常:绿绿柔草,那是她的茵褥;高高青松,那是她的伞盖;风儿轻拂,那是她的衣裳;流水淙淙,那是她的环佩。她经常乘坐的油壁车,每到夜晚也只能空空地等待着,因为她再也不能乘上它,去她经常向往的地方了。冷夕空车,何等凄清悲凉!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翠烛,显然是“鬼火”,是有光无焰的绿光,既然点烛,当然是为了照亮,照亮的原因当然是为了相会,但此时相会的小小早已不在,那光焰闪闪的翠烛也只能是徒放光彩。她时常流连的的西陵之下,只剩下一片凄风苦雨。纵是翠烛摇摇,也不过好景虚设。
这是一首鬼氛浓重的诗,诗人渲染出一幅幽幽暗暗,冷气森森的美艳画面,苏小小的鬼魂既缥缈穿梭其间,又虚实不定若有若无。诗人构画的情景越优美,越衬托苏小小魂魄的婉丽多姿,诗中的情景越优美,就越反衬出苏小小魂魄的的凄清落寞。绿草、青松、清风、流水、闪着冷光的翠烛、伴着寒风的苦雨,空劳相待的油壁车,一连串的意象,构画出鬼气森林的悲凉氛围。
这首诗在写苏小小鬼魂之美与环境的勾画,借用了屈原《山鬼》的表达手法,屈原说“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而李贺笔下苏小小魂魄之美、日常之幽丽,较山鬼之情状更鬼氛浓重、更凄丽迷幻,当然也更展现出李贺过人的“造境”才能。据沈亚之《屈原外传》说:屈原写完《山鬼》时,“四山忽啾啾若啼啸,声闻十里外,草木莫不枯死。”当我们读完李贺的《苏小小墓》,又怎能不为苏小小一缕魂魄、飘飘兜转的形象所打动?为苏小小“无物结同心”而潸然泪下。
这是李贺写鬼魂最有名的一首诗,是他写鬼的代表作之一。诗中的苏小小魂魄,游荡在西陵之下,何尝不是李贺在写自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渺小、无助、寂寞、孤独、寒凉地游荡在大唐疆域之内呢?短命苏小小的“无物结同心”的痴怨,又何尝不是病弱李贺报国无门的幽怨呢?
如前所说,李贺写鬼,当然也与生活相关。没有任何一首诗,是脱离了诗人的人生而孤单存在的。就算再鬼怪离奇的诗篇,也不是脱离了诗人的生活劈空而来的。为什么这首诗“造境”杰出,正是因苏小小跟李贺,太像了,写苏小小的魂魄时,李贺何尝不是在写自己。
李贺被称为“诗鬼”并不只是因为他擅长写鬼,而是源于他如鬼魅一般的诗歌创作才能,他本人当然不是鬼,可是,当我们读完《苏小小墓》时,仿佛也会感到一骑蹇驴,一袭青衫,一个瘦弱孤单的身影,正从大唐,幽幽而来……
李贺一生的经历很简单:读书,进京应试,中进士,因“父讳”被取消资格,出京,入幕三年,复入京,入仕(制举试),三年奉礼郎,病归,又入幕三年,复又病,归卒,一生只活了二十七岁。
李贺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参加制举(不是进士科)试的,读了一肚子的诗书,却换不来一日三餐,总要活下去啊!但他心底显然是一腔子愤懑的,他明明已经通过了进士考试的,现在却要去参加临时增设的选取县级底层官吏的拔萃科考试。
科举制度发展到唐朝,已经发展成为非常完善的选拔人才的制度,在唐朝,考试的科目分常科 和制科两类。每年定期举行的称常科,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称制科。常科又分有秀才(跟后来的“秀才”不是一回事)、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算等五十多种。其中明法、明算等科,不为人重视,秀才一科,在唐初要求很高,后来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便成为唐代常科的主要科目,其中进士科考时务策和诗赋、文章;明经科考时务策与经义,因此前者难,后者易,并且难度差异巨大,坊间流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说,三十岁考过明经已经算老了,五十岁考中进士,算年轻了。比如元稹,他最初参加的就是明经科考试,并且获得了第一名;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等参加的就是进士科考试。
因为朝廷需要,皇帝下旨临时选拔人才的考试,称为制科,大都是选拔低级官员,即便是选拔高等人才(如极言直谏科),考中的人,在出身上已低常科考试人一头,到唐高宗以后,这种两极分化更为明显,进士科尤其为时人所重,唐朝许多宰相大多是进士出身,出身非常影响仕途发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进士、明经类似统招统分的名牌大学;各种制科相当于二本、三本大学,即便后期另有考研、读博的机会,第一学历也相当重要。
你说李贺委屈不委屈,他通过了进士科考试,却因为父亲的名字被挡在了门外,其他还好办,可以努力,父亲的名字总不能更改吧!所以,他没有办法,只能走低层发展路线,他决定备考参加制举科考试了,当然,他仍然满怀的不甘与激愤,一腔的“怀才不遇”情绪。今天我们读的这首《致酒行》,就是李贺在这种心情之下写的一首诗: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既然是《致酒行》,显然就是一首歌行古体诗,又与酒相关,是写朋友们劝酒致辞的一首诗。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零落栖迟的当然是李贺,零落不用说,栖迟指的是漂泊失意,这时的李贺,孤身客馆,前路不明,百般无奈,当朋友举酒相劝时,李贺举起了这“一杯酒”,潦倒游息之际,借酒解愁正是题中应有之义。主人劝他不要忧愁,因为愁可伤人,伤人则折人之寿,所以主人的祝酒词是希望“客长寿”虽然这也可能是平常的祝酒词,但很可能是刚二十岁出头的李贺,身体状况已经让朋友担心了。李贺与主人举杯相对,虽然只是“一杯酒',却足显客人的穷途落魄,“客长寿”足显主人的心地善良,一句“长寿”中,该饱含了多少同情与爱怜呢?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主父偃,汉武帝时大臣。山东临淄人。出身贫寒,早年学纵横之术与和百家之言。在齐地受到儒生的排挤,于是北游燕、赵、中山等诸侯王国,但都未受到礼遇。后转投汉武帝,据《汉书》记载:“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后来,主父偃的上书终于汉武帝被采纳,当上了郎中甚至后来又迁为谒者、中郎、中大夫,一年中升迁四次,为汉武帝破格重用。李贺写主父偃,入手点写他困不归,写他的家人盼望他归来,将门前的柳树都折尽了(在古时,折柳既有送行相留之意,也有盼望速归之意)。李贺以主父偃自喻,既写自己久羁异乡,将来终将一展大志,又写家人对自己的盼望。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还不够,主父偃太久远了,说说近一点的吧,李贺换韵,是主人把祝酒的谈话拉回到了本朝:马周是唐太宗时的宰相,马周少孤,家境贫寒,喜好读书,因贫困失意放浪不羁,不为州里尊敬,后西游长安,据说在去长安途中投宿新丰客栈,客栈主人待他比商贩还不如,狼狈程度比主父偃更有过之,后马周到长安之后寄住在中郎将常何家中,一次唐太宗令百官上书谈论朝政得失,马周替常何写谏言有功得太宗召见,太宗令他在门下省值班侍奉,后又多次升迁。马周去世后,太宗追赠其为幽州都督,令陪葬昭陵。劝酒词虽然是主人说的,但李贺的表达却用笔奇丽,切入点独特,他称马周在新丰客栈的经历,是“天荒地老无人识”,这当然是夸张,但却很形象。
历史上的马周当然不是直犯龙颜,但主人为了劝李贺进取,却巧妙地启发说马周只凭“两行书”就获得了皇帝赏识,你只要努力,未尝不能出头,这是循循善诱之词,主人的善良,又递进一层。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主人的一番开导劝慰,让李贺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啊,失魂落魄的诗人茅塞顿开,“雄鸡一唱”,诗人该当一鸣惊人,“天下白”,未来的景象该是一片光明。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激起的是诗人满怀的少年壮志。拏,同“拿”。少年人正应当壮志凌云,怎么能总是坐在幽寒之处唉声叹气呢?最后两句,情怀激越,整首诗的情绪,从开篇的无限凄清,一转而为收尾的激越向上,全诗也由此绚染出积极向上的明亮色彩。
本诗中,“天荒地老”后来发展成为成语;“雄鸡一唱天下白”,因伟人借用,现在几乎人尽皆知,后来也发展为成语;“少年心事当拿云”也成为激励少年人奋发向上的经典诗句,在李贺的诗篇里,有太多这样的经典名句,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如鬼似魅的杰出诗才。
元和六年,也就是811年,李贺带着满心的不甘和委屈参加了当年的制举考试。考试结果很快揭晓,李贺同十几位举子一起及第,留京两名,其余全部发派各地任县尉、县丞,李贺是留京两人中的一位(一方面他确实出众,一方面,他的推荐人是韩愈),任从九品奉礼郎。日常工作就是每逢祭祀时检查祭祀祭品,排定大臣版次,鼓吹吆喝,赞导主持,这是天才诗人最不喜欢的枯燥生活,可是心为形役,徒叹奈何!
李贺的仕途生涯,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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