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步兵战略机动力超过骑兵?小说窃明到底歪曲了多少军事常识

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吴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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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近代化以后,步兵虽然还在战术和战场机动力上处于下风。但是战略机动力却已经超过了骑兵部队。无论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还是殖民地战争,步兵的十日野战推进距离都达到了二百公里以上。而骑兵部队的速度还维持在蒙元时代的十日一百五十公里左右。而在美国南北战争时,任何七天以上地行军,步兵连都必须放缓脚步以等待骑兵连跟上。”

——《窃明》

编者按:十多年前,穿越小说《窃明》里的这段描述,一度在军事爱好者圈子里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发展出了不少“近代步兵战略机动力超过骑兵”的信众。这段说法事实上源于对汤姆·克兰西(Tom Clancy)畅销书《装甲骑兵团之旅》(Armored Cav)的歪曲和误读。本文就专门破除下这个歪曲与误读。

《装甲骑兵团之旅》一书的中译本第8页是这么说的:“在以前美国西部,如果是五天以上的长途行军,步兵连的前进进度一定超过骑兵连。”

▲图1. 汤姆·克兰西《装甲骑兵团之旅》原版封面和对应中英文页面截图

可见,这既不是美国南北战争的状况,更谈不上是骑兵作战中的普遍情形,在西部征战多年的美军将领威廉·巴布科克·黑曾(William Babcock Hazen)曾指出过这种特殊情形的原因所在:

▲图2. 黑曾将军

“要让骑兵快过步兵,就得让马匹定期得到良好饲养。在定居地区,这总是能做到的。可在目前我军骑兵十分之九的服役地区,这是做不到的……在我军的印第安作战中,马匹是得不到恰当养护的,因为带上装载必备饲料的马车就会拖累行军,使其慢于普通步兵速度。其结果众所周知,年年都能频繁看到,从步骑混合部队行军第四天起,马就不比步兵快了,第七天起,步兵行军开始快过骑兵。”显然,让步兵快过骑兵的,不是所谓“步兵耐力超过战马”,而是骑兵需要等后勤马车。

▲图3. 正在接受检阅的“野牛”黑人骑兵,在资源匮乏的西部战场,野牛既是他们的绰号,象征着勇气,也时常成为食物来源

至于常规作战场合,仅以拿破仑战争中最有名的1805年大进军为例,“大军团”耗费一个月时间从英吉利海峡转移到莱茵河畔,步兵和骑兵日均行进速度都达到20公里左右,这就轻松破除了《窃明》里“骑兵部队的速度还维持在蒙元时代的十日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说法。

▲表1. 1805年法军各部行军状况

▲图4. 1805年法军从大西洋海岸到莱茵河畔的行军路线(图中的黑色粗线)

当然,1805年这种步骑兵齐头并进的状况,并不能完全打消“步兵党”的信念,有人还喜欢将这个作为步兵行军赶上骑兵的证据。笔者甚至曾见到有人坚持幻想,这样整齐的每日行程源自步兵需要等待骑兵行进。不过,1806年法军穷追猛打普鲁士败军的“大追击”或“三元帅追击”(la poursuite des trois Maréchaux),却恰恰说明了之前明显是骑兵在等步兵,以及步骑战略机动力的差异:缪拉的骑兵军追击期间24天行进800公里,贝纳多特的第1步兵军则只能在23天里行进600公里,至于骑兵中最辛劳、绕路最多的拉萨尔旅(下辖第5、7骠骑兵团),它在一个月内日均行进42公里,经历了多次战斗,立下了摧城拔寨的诸多功勋,但见在兵力也仅仅从1248名官兵、1242匹战马降至1013名官兵、1009匹战马。

▲图5. “三元帅追击”路线图(图中点划线为缪拉骑兵军路线,虚线为贝纳多特第1步兵军路线,空心线为苏尔特第4步兵军)

必须承认的是,为了达成某些战略目标,步兵有时的确会采用考验人体极限的强行军,达武第3步兵军的第2师(弗里昂师)曾在奥斯特利茨会战前夕连续行军25个小时,休整仅仅8小时后继续上路,最终在44个小时内推进120公里抵达战场。不过,这样的强行军也让大批步兵掉队,全师见在兵力原为7000人左右,强行军后仅有大约3800人能够投入战斗,平均每个连还不到50人。而在达武麾下,与弗里昂师一同行军的第4龙骑兵师(布尔西耶师),却能够以较为完整的战斗力参与奥斯特利茨会战,布尔西耶也在战报中提到自己的龙骑兵以漂亮的骑乘冲击打退联军,拯救了弗里昂的步兵。

▲图6. 正在观察战斗的达武元帅

甚至进入20世纪后,骑兵机动力高于步兵的状况也仍未改变,笔者在此无需引用外文材料,只需从许乃章编著的1937年版《战术作业之参考:应用数字表》里誊抄两张表格即可:

▲表2. 各兵种行军日程概数表(德式)

▲表3. 各兵种行军日程概数表(日式)

轻松解决了步骑对比的问题后,或许还有读者对近现代战争中骑兵的具体行军状况感到好奇。这里不妨以发生在我国东北的日俄战争为例,看看后勤因素是如何影响骑兵的速度。

▲图7. 太子河畔的俄国龙骑兵

这场战争中声势最浩大的骑兵行动,莫过于1905年1月,米先科(Мищенко)支队“奔袭”营口之战,是役俄军动用16个正规骑兵中队、53个哥萨克百人队、4支志愿骑兵队、22门火炮、4挺机枪,总计约七千骑兵,意图破坏日军后方铁路交通线,攻克(已经冰冻的)营口港,摧毁港口里的补给物资,阻碍攻克旅顺后的日本第三军继续北上。

▲图8. 炮兵出身的外贝加尔哥萨克旅旅长米先科中将

出于对己方后勤的过度担心,俄军统帅库罗帕特金还让米先科支队携带了1500匹用于驮载物资的骡马,结果骡马辎重队反倒以每小时不到3公里的速度拖了后腿。日俄战争亲历者、伏龙芝军事学院教授斯韦钦(Свечин)在《战争艺术的演化》中对此大加讽刺:“‘关怀备至’的库罗帕特金强加给它庞大的驮畜辎重队伍,运输工具限制了我们骑兵的手脚,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第12个月,我们理应了解突袭不会发生在荒漠里,而是发生在我们星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那里的农作物产量高达俄罗斯最肥沃地区的5-6倍!”言外之意,若是骑兵真有需求,那么直接从黑土地上的中国农村“征发”粮秣即可,哪里需要额外携带那么笨重的后勤尾巴!

▲图9. 奔袭营口示意图,此战也被日方称作“米先科的八日间”(ミシチェンコの八日間)

应当承认,斯韦钦教授的话语虽然难免令国人感到屈辱,却是符合战争实际状况和作战需求的。至于米先科支队的“奔袭”结局,斯韦钦的评价也可谓一语中的:“从1月8日到16日,我们的大队骑兵先是跑到无法攻克的营口城,然后又从那里折返。平均下来每天行程仅有33公里,只有少数人打到为日军提供补给的铁路线上,他们成功地摧毁了两列火车、弄倒了几根电报杆,除此之外所有的设施都完好无损……”难怪德军总参谋部会在其日俄战史里批判:“属于生力军的骑兵日行30-40公里,这与应当做到快速和突然的奇袭完全不符。”不过,米先科支队这趟“武装大游行”近乎散步,速度还不到上文表格里骑兵大部队的下限,因而虽有零星战斗却损失不大,人员损失拢共400出头,马匹也仅损耗掉160匹而已。

▲图10. 哥萨克与日本骑兵的战斗

与米先科支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年2月于伦施密特暂编团袭击海城铁路桥的战斗。此役指挥官是瑞典裔的雅科夫·费奥多罗维奇·冯·于伦施密特(Яков Фёдорович фон Гилленшмидт,其瑞典姓氏为von Gyllenschmidt)上校,原为近卫炮兵军官,日俄战争爆发后转入新成立的捷列克-库班骑兵团。此时奉冯·莱宁坎普(von Rennenkampff,日后的坦能堡惨败责任人之一)中将之命,率领1个暂编骑兵团“深入敌军后方,炸毁辽阳-海城-大石桥一线的铁路大桥”。

▲图11. 于伦施密特上校

于伦施密特的暂编团约有400人,下辖4个通过抽签选出的百人队(上乌金斯克第1哥萨克团第1、2百人队,捷列克-库班骑兵团第5百人队,达吉斯坦第2骑兵团第3百人队),其中一半是外贝加尔的哥萨克,一半是由切尔克斯人和达吉斯坦人组成的高加索民族骑兵,平均每人配发300发弹药、1日份的罐头补给、2日份的饼干以及足量的茶叶。

▲图12. 捷列克-库班骑兵团合影,最上方正中的肖像为于伦施密特上校,该团下辖六个百人队:前四个捷列克百人队由卡巴尔达人、奥塞梯人、车臣人和印古什人组成,后两个库班百人队均由切尔克斯人组成。

此外,每个百人队均配备1名翻译方便与中国人交流,也都留有5匹运输弹药的驮马和2匹准备用于运送伤员的备用马匹。第17工兵营的参谋上尉费奥多罗夫(Фёдоров)还率领一支同样乘马行进的工兵小队携带6普特(约98千克)的硝化棉负责炸桥。

▲图13. 哥萨克与中国翻译

2月18日(公历,下同)下午1点半左右,暂编团从乌邦牛录(Убаньюлю,今沈阳市辽中区乌伯牛村)出发,高加索骑兵在前,哥萨克在后,牢牢地将最金贵的工兵包在当中。支队在俄军控制区边缘的卡力马(Каляма,今沈阳市辽中区卡南、卡北村)踏过冰封的辽河,进入清军控制下的西岸“中立区”。此后为防止日军侦察及当地亲日的“红胡子”马贼袭击,俄军避开大道改走高粱茬地,一边搜索一边行进,前卫部队分成左右两部,各自在大部队前方300-400步(200-300米)处游弋。

▲图14. 正在野地里穿行的哥萨克

不过,沿途村落里的清军倒是对俄军颇为恭敬,不仅迎来送往,而且还代为征发粮秣、提供里程信息。这也让该团顺利地在傍晚5点半抵达奚家窝棚(Сидякошен)附近,而后稍作休整:人喝茶、马嚼料,就地取材做饭进食。

▲图15. 正在中国村落里进行征发的俄国骑兵

晚上9点,休息完毕的俄军骑兵开始收拢队形夜行军,哥萨克也拿出了依靠星星辨别方位的传统技能,骑兵纵队安静地前行,没有人敢大声喧哗或抽烟,直至19日早晨6点半抵达小李堡子(Сяолипуза)后,才选择几个能够相互掩护的邻近院落进行舍营。暂编团的首日行军至此结束,它在16个小时内完成了地图里程长达75公里(实际行进约90公里)的越野行军,也没有引起日军和“红胡子”的注意。

▲图16. 待在村落里的哥萨克

出于谨慎起见,俄军骑兵在辽河西岸不仅夜行晓宿,而且故意给村民留下了误导性的行军轨迹:19日傍晚7时许,暂编团动身从小李堡子出发,它起初向西南行进,脱离村民视野后又改为向正南方向前进。当晚恰逢农历正月十六,月色虽然怡人,却让俄军提心吊胆,担心在能见度良好的原野上被人发觉,不时响起的爆竹声更是把俄军折腾得高度紧张,暂编团在未曾大休息的状况下最终行进65公里左右,于20日凌晨4点半抵达大洼(Тава,位于今盘锦市大洼区洼边子村附近),而后选定海城西南5公里左右的盖家屯(Гайзяитун,今鞍山市海城市盖家村)附近铁路桥作为破坏对象。

▲图17. 休整中的哥萨克百人队

高度戒备的俄军分成四部分舍营,村庄周围设置大批步哨,此外还严禁村民出入,偏偏有一支倒霉的迎亲队伍,却在此时吹吹打打地靠近了大洼,俄军起初以为乃是“红胡子”来袭,弄清真相后,也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关进马厩以防万一。20日傍晚7点,暂编团再度动身,越过沼泽丛生的辽河下游重返东岸。当夜,俄军抵达海城附近的铁路桥,几十名准备不足的守桥日军显然无力阻挡,21日凌晨3点,俄军骑兵和工兵开始爆破铁路和桥梁、割取电话线。巨响过后,踪迹已然暴露的俄军于4点15分动身离开,踏过辽河后于上午8点半回到大洼村,而后仅仅在村里休整3个小时,就先是西进而后突然转向西北方向,于当晚9点左右抵达双台子河畔的傅家庄(Фуцзязо),从村民口中得知此处并无“红胡子”出没后,俄军除少数轮岗步哨外其余人员悉数舍营,马匹也全都解鞍,毕竟,他们在此前26个小时内已经行军140公里之多,此时正亟待休整。

▲图18. 中国村落里的俄国骑兵

22日上午8点,暂编团向北赶赴卡力马,不过,已经惹出巨大动静的这股俄军骑兵,回程时终究没有来时那么小心,路上自然也不会平静。午后时分,暂编团遭遇日军小部队和大批“红胡子”的截击,战至傍晚才得以向北突围,行军至23日凌晨2点返回相对安全的辽河东岸古城子(Кучинцза)村,而后立刻生火喝茶做饭休整,当天合计行军110公里。

▲图19. 于伦施密特突袭海城铁路桥路线图,图中红色为俄军,橙色为日军

暂编团“征用”了中国农民和大车运输伤员,随后于23日上午9点离开古城子,最终在下午2点返回出发地乌邦牛录。

这支骑兵部队,5天内合计转战400公里(地图里程则为300公里),在连续作战的同时,日均行军80公里。参战人员中计有15人战死或失踪、21人负伤,马匹在战斗和行军中也有43匹死亡、24匹负伤。可以说,于伦施密特几乎是教科书般地展示了近现代战争中的骑兵,应当如何在“定居地区”奔袭作战,以及如何靠速度让敌人的步兵吃灰的。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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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乃章,战术作业之参考:应用数字表;南京:首都东南印刷所,193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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