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历史,很少有国家能像德国在20世纪初那样,经历如此多的极端和迅速的变化。从德国的建立到一战结束,从强大的君主政体到推翻它的残酷革命,再到导致第三帝国崛起的失控通货膨胀和食品短缺,德国在令人震惊的短时间内,表现出了几种不同的文化。
其中,也许最有趣的是魏玛共和国。从1918年到1933年希特勒崛起,这一时期被认为是历史上文化上最宽容的时期之一。正如百老汇音乐剧和奥斯卡获奖影片《歌舞表演》(Cabaret)所纪念的那样,那是一个大量使用药物、BDSM时尚和实践的时代,以及一种自由主义的态度,这将使帝国的最后日子看起来很疯狂。但是,这种对魏玛共和国的描述准确吗?
和大多数历史问题一样,答案很复杂。虽然狂野放纵和滥用药物,似乎变得越来越普遍,但也有一些缓解因素。新的社会态度意味着,公民可以更公开地谈论和写作可能已经发生的事情。此外,魏玛共和国远不止是一个肤浅、浪费、无休止的聚会。它也是文化的繁荣,为我们带来了托马斯·曼(Thomas Mann)和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这样的艺术家。
这个时代的一个持久的神话是,德国威权主义的兴起,是对魏玛共和国(Weimar Republic)堕落的回应。不过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根据的,因为食品短缺和通货膨胀发挥了更大的作用。魏玛共和国的真相更离奇、更微妙、更有趣。
震惊的记者夸大了魏玛共和国的过分行为
魏玛共和国比前帝国政府更宽容。然而,对于习惯了德皇独裁主义的德国人来说,即使是承认陪酒女郎、受管制药物和婚前亲密关系的存在,也是不受欢迎的。
许多急于利用社会中较为保守的因素的记者,发现自己暂时失去了权力。其中包括记者利奥·海勒(Leo Heller),他曾与警察局长恩斯特·恩格尔布雷希特(Ernst Engelbrecht)一起写过一本书,旨在展示真实的柏林夜生活。然而,这两个人似乎更感兴趣的是使用恐吓战术,来销售,而不是报道真相:
卖香肠的不仅卖他的香肠,而且还提供给他的顾客其他的服务,一种被禁止的乐趣。因为他还兼职做可卡因的零售生意,有毒的白色粉末……据估计,30%的妓女、赌徒和娈童者,都是可卡因的使用者,在其他职业中,特别是在艺术家中,可卡因找到了忠实的奴隶。
魏玛共和国见证了德国“新女性”的崛起,她们是独立的,没有孩子
工业化的兴起,在世界各地产生了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在许多欧洲和美国的城市,一些劳动力是由妇女提供的。年轻、贫穷的妇女会来到城市,在工厂或纺织厂做“低贱”的工作,工资往往比她们的男性同事低得多。然而,这一下层阶级经常被忽视。
但在德国魏玛,这种现象被称为“新女性”。据《魏玛透过性别的镜头》(Weimar Through the Lens of Gender)一书的作者茱莉亚·鲁斯(Julia Roos)说,这不仅指年轻的职业女性,还指一种特定类型的“年轻、未婚、无子女、自己挣钱、留着短发”的女性。新女性被视为德国社会发展变化的象征,被视为性别平等的分水岭。
就像这个时代的一切一样,人们的看法褒贬不一。一些现代女权主义历史学家声称,这一时期的解放被夸大了,妇女只是被用作廉价劳动力。其他人指出,堕胎和避孕权利的进步,是现代平等斗争的重要先驱。
柏林成为世界同性恋表达和解放的文化之都
20年代的柏林,理所当然地与同性恋权利和同性恋文化的爆发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有些人认为魏玛时代的柏林,是现代同性恋权力斗争的发源地。当然,以前也有同性恋活动人士和少数人持宽容态度,尤其是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法国。
然而,这些一直是被容忍的运动,在这些运动中,同性恋的飞地被允许存在,但总的来说,同性恋受到了强烈的谴责。魏玛时代的柏林则不同。同性恋杂志公开发行,克莱尔·沃尔多夫(Claire Waldoff)等公开同性恋身份的艺人,创作了热门音乐,并在全国各地的俱乐部播放。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可以公开在一起,城市里也有很多异装癖舞会。
事实上,这个变化是如此的戏剧性,以至于政府中的一些元素开始走向立法,将同性恋完全非罪化。1929年的股市崩盘,和随之而来的是威权主义的崛起,使任何此类解放计划都化为泡汤。然而,柏林曾一度是世界同性恋文化的中心,为争取同性恋被接受的长期斗争,埋下了种子,而这场斗争至今仍在进行。
管制物品很容易获得,但使用比第三帝国时期少得多
希特勒的部分政纲,是承诺清理魏玛共和国的颓废,而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讽刺。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本身,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依赖物质的国家之一。希特勒自己偏爱的饮食是安非他命和巴比妥酸盐的混合物,而这是有充分的文献记载的,也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他的许多军队在长途行军时,都被喂以某种形式的冰毒,以维持他们的工作。
当然,魏玛共和国远非一尘不染。在主要城市,管制药物的使用确实有所加速,但很可能被电影和艺术夸大了。记者们为了在全国范围内出售令人震惊的报纸,夸大柏的林夜生活,也使问题复杂化了。
最终,德国政党领导层,能够将这种所谓的颓废称为“犹太人”——先是巧妙地,然后公开地。一旦堕落神话成为第三帝国整体反犹主义的一部分,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进行攻击,并有助于他们的崛起。
变性公民可以获得一张身份卡,免受警察骚扰
在这个历史时期,变性人和易装癖者之间几乎没有区别。任何在公共场合异装的人,都可能被警察骚扰并作为“妨害公众罪”罚款。
到了魏玛共和国时期,作为著名的性学家、和平主义者和少数族裔性别认同的倡导者,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Magnus Hirschfeld)博士多年来一直在柏林倡导跨性别者。他是一名同性恋,他向当时的LGBTQ+权利运动,展示了一副可敬的资产阶级面孔。正是因为这种尊重,他的 "身份卡 "在执法部门才有分量。
年轻、有疑问的人来找赫什菲尔德,寻求他的建议。而他会去看他们,如果他认为他们有性别焦虑,那么他会给他们发一张身份卡。这些身份卡上经常写着“不禁止穿男/女人的衣服”这样简单的事情。目前还不清楚这在多大程度上阻止了骚扰,但赫什菲尔德不断发布这些证件的事实似乎表明,它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效的。
第一次关于堕胎的辩论
魏玛时期,人们对堕胎的态度有一个奇怪的矛盾。一方面,它在电影、新闻和医疗专业人士中被诽谤和耸人听闻。另一方面,这是第一次真正成为公众辩论的主题,法律改革得到了极大的支持。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矛盾是因为双方实际上谈论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医生和记者主要谴责庸医进行的非法堕胎,这种堕胎往往严重伤害妇女,甚至造成生命损失。另一方面,堕胎改革的倡导者,试图获得医疗专业人员进行的清洁、负责任的堕胎。
这场辩论的目标,双方都是废除或至少是修改刑法第218号法律,该法律将堕胎定为犯罪。虽然他们当时没有成功,但这是现代欧洲关于堕胎的第一次激烈而公开的辩论。
整个德国的性工作者在政治上变得活跃,以改善他们的职业条件和地位
追溯魏玛共和国思想演变的最好方法之一,是看它是如何对待性工作者的。当然,卖淫在德意志帝国也是存在的,就像它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一样。然而,它从未被提及,性工作者被回避,被羞辱,经常被他们的客户和无情的妓院老板伤害。
随着帝国专制的崩溃,许多德国公民有了新的希望,她们的声音最终可能被听到。性工作者和那些同情他们事业的人,成为现代意义上的积极分子,为改善她们的条件和被承认为值得尊重和保护的公民而斗争。然而,许多德国公民同时也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使人们产生了一种至今仍然存在的看法,即在这一时期性工作者激增。但是这种现象真的存在吗?
答案很简单:可能不是。那段时期的统计数据是不可靠的,只是反映了公众的焦虑,而不是任何实际的增长。然而,性工作者的政治活动提升了她们的形象。很快,她们不仅成为新闻中的固定节目,而且成为那个时代的艺术,更重要的是,也成为保守德国人心目中不受欢迎的人物。
“毒品浪潮”可能是由共和国医学界,传播的虚假信息
从统计学上说,魏玛共和国时期的药物依赖实际水平,并没有增加多少,尽管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有过短暂的上升。那么,魏玛共和国的流行名声从何而来?部分原因当然是由于城市中心那些不能被称为成瘾者的人,随意吸毒的增加。
公众对毒品的反应是道德恐慌,医学界也未能幸免。许多重要的医生认为,普遍滥用兴奋剂是一种道德问题,是一战的不幸结果,并对此进行了谴责。随着医疗机构的认可,“毒品浪潮”的神话进入了媒体,然后进入了德国全国的心灵和思想。
知识分子开始接受人们不是‘天生的妓女’,也不是仅仅来自特定的社会阶层
尽管温和左派在革命中取得了成功,魏玛共和国的知识和文化中心,却被进一步的左翼社会主义力量所推动。因此,在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圈子里,某些态度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尤其是对性工作者的态度。
在高度道德主义和阶级分化的德意志帝国社会,人们认为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妓女”。也就是说,她们的职业是一种道德缺陷,一种无可救药的性格弱点的结果。在魏玛共和国时期,这种态度受到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挑战,他们认为阶级和财富分配,与个人进入这一行的可能性有更大的关系。这种态度促成了关于性工作的公众辩论,并给那些希望改善条件的人,提供了一条生命线。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态度。有一些人,比如著名的性病专家Alfred Blaschko,声称贫穷并不是全部因素,这些妇女表现出“缺乏勤劳、毅力和道德坚定——显然是这样……地位低下的妇女,以这种方式受困。”
尽管取得了进展,妇女解放运动仍遇到了主要障碍
虽然德国的“新女性”在大城市产生了巨大影响,但立即遭到了抵制。事实上,对性别角色转变的警告,似乎比对同性恋或药物使用的警告要深刻得多。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职场,越来越多的德国人对这种变化感到不安。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强烈观念,尤其是在德国农村。这些传统的角色体现在儿童、厨房、教堂的概念中,这成为了提倡回归传统性别角色的某种口号。它最终被第三帝国采纳,作为他们在德国推行更保守的社会格局的一部分。
当然,反抗并不仅仅来自于独裁主义者。在魏玛德国,经过一段时间的社会进步,女权运动停止了真正的发展。获得政治话语权的承诺从未实现,工资也一直很低。许多妇女感到她们对城市新生活的承诺感到失望,并回到农村的家人身边。随后这场运动受到了股市崩盘的严重破坏,然后随着希特勒的掌权而彻底覆灭。
性学在德国成为一个突出的研究领域
1919年,性研究所成立,性学的黄金时代开始了。成立了严肃的医学期刊,成立了委员会,成立了机构和政治团体。这些组织形成了一个联锁的网络,在研究亲密关系、教育公众、促进妇女权利、保障同性恋和跨性别公民权利等广泛目标上,相互支持。
这场运动赢得了许多重要的胜利,其中最著名的是《防治性病法》,它不仅采取步骤使性工作非罪化,而且还允许向公众宣传某些避孕药具和预防措施。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运动中许多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都以犹太人为主。最终,这场运动在希特勒的崛起中嘎然而止,不仅因为他的政府承诺恢复“体面”,还因为这场运动所体现的“犹太性”。
媒体变得更同情以前的“不受欢迎的人”
在有线电视网络出现之前,媒体主要由报纸、杂志和偶尔播放的新闻短片组成。在这些杂志中,杂志对城市公共话语的影响最大,某些在皇帝统治下被压制的杂志,突然出现在柏林、汉堡和其他地方的报摊上。
德国历史上第一本同性恋杂志是Der Eigene(“自我拥有”)。这是一本包罗万象的杂志,刊载诗歌、评论、短篇小说和采访。虽然Der Eigene成立于1896年,但在魏玛时代有许多模仿者。1924年,Friedrich Radszuweit创办了女同性恋杂志Die Freundin。《Freundin》和其他许多杂志一样,试图在媒体上塑造一个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的同性恋形象。
然而,正如这一时期的方方面面一样,它也有其另一面。虽然魏玛媒体比刚刚过去的帝国时期和即将到来的第三帝国时期,更加宽容,但仍被冲突和混乱所困扰。一些杂志被关闭和审查,缺乏政治一致性。左翼和右翼的出版物,都被禁止出版,而这取决于当时的政治变幻莫测。
魏玛时代的德国,是压抑的
在魏玛时期和随后的党卫军崛起之前,德国被视为一个模范国家。它的公民擅长音乐和数学,它可靠地以绅士和体面的方式进行战争。然而,与此同时,还有严格执行的社会规范。即使公民确实参与了“越轨行为”,承认或谈论它也是难以想象的。
要了解德国文化的态度,看看女性被对待的方式,是有帮助的。1896年,德国在其第一部民法典中。确立了对性别角色的普遍态度。这一法规描绘了一幅女性在社会中所处地位的冷酷画面:
丈夫负责决定所有影响夫妻共同生活的事情。妻子取了丈夫的姓。妻子有义务承担家务和为丈夫的服务。
这份文件不允许同性恋或非传统的关系,甚至不认为未婚女性值得讨论。随着一战后帝国权力的崩溃,出现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
德国革命为魏玛共和国奠定了基础
德国革命很少与俄国、法国和美国革命这样惊天动地的起义相提并论。部分原因是,一些历史学家根本不认为这是一场革命,而是一种混战,最终演变成了魏玛的妥协。
在冲突的最后几天,德国变成了君主立宪制国家。然而,这对许多德国人来说是不够的,特别是那些在战争结束前,被告知胜利即将到来的军人。个别叛乱开始在海军基地和兵营发生,并蔓延到城市和广大民众。
在这些个体反抗之后,是一段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内战时期。左翼的社会主义分子和保守分子之间存在着大量的冲突,一些人主张德国的完全苏联化,而另一些人只推动了一些微小的民主变革。在最重要的方面,保守派获胜了,使得德国的许多基本制度保持不变。随后将政府形式转变为民主共和国,以及改变主要城市的文化。
德国的和平谈判,创造了导致共和国灭亡的神话
事后看来,我们可以看到魏玛毁灭的种子,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那是在一战结束的和平谈判期间。值得注意的是,魏玛共和国垮台的一个主要原因,可以归咎于一个特定的人:军事指挥官埃里希·鲁登多夫(Erich Ludendorff)。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鲁登多夫是德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是少数几个清楚地预见到末日来临的人之一。他和他在德国军队中高调的朋友们,发起了一场冲突,并以失败告终,他们不希望因为这场冲突的损失,而受到指责。为了逃避责任,鲁登多夫提出了欧洲历史上最具灾难性后果的想法之一:他将解散德国的独裁政府,并在德国建立君主立宪制——一个“由人民管理”的政府。这个民主政府随后监督了和平进程,并被迫对同盟国做出了残酷的让步。
一方面,这种突然强加给德国人民的民主,导致了魏玛共和国的繁荣。另一方面,它创造了一个希特勒在掌权期间,会用到的关键神话——德国在和平进程中被“捅了一刀”的神话,民主政府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