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才到逐臣:被贬谪的柳宗元的一生

宋 马远 寒江独钓图

柳宗元考中进士的时候21岁。

他就算不是同批进士里最年轻的,也是最年轻的之一。

唐代进士杏园初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贞元九年的那个春天,在长安大道上看遍名花的,很可能就是柳宗元,以及年长他一岁,和他同榜考中的刘禹锡。

这应该只是他辉煌人生的起点。他出生名门,祖上世代为官,自幼“聪警绝众”,名声远播。出众的家世和惊人的才华给了他自信,也鼓励了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朋友韩愈形容他年轻时“俊杰廉悍……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谓功业可立就”,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锋芒和热情。

命运似乎很眷顾他。中举之后,他照例做了几任小官,在三十一岁那年被召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

是王叔文请求太子李诵召回他的。

王叔文身为太子侍读,深受李诵信任。李诵深知中唐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相争之弊,锐意革新,而朝堂上利益集团相互勾结,使他难以措手。王叔文劝他招揽年轻官员以为己用,柳宗元作为新贵中的佼佼者,自然成了提拔的对象。

柳宗元未必看得出朝廷里的暗流涌动,未必能察觉保守势力对太子一派革新势力的不满。但他知道大唐华丽幕布后隐藏的危机,知道百姓的疾苦和宦官的跋扈。他毫无保留地投身到王叔文麾下,准备整肃朝政,让大唐重现开元年间的盛世。他饱读诗书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成就一个传统文人的价值。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柳宗元《冉溪》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李诵即位,是为顺宗。有了最高统治者的支持,王叔文等人的革新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他们罢宫市,收财权,抑制宦官势力,罢免贪污残暴的京兆尹李实,放大批宫女出宫,“人情大悦”,朝中气象为之一新。

不知道柳宗元在改革中具体起到了什么作用,但他的位置显然十分重要。他和改革派的核心人物王叔文、王伾,以及跟他同时被提拔的同年好友刘禹锡一起,被合称为“二王刘柳”。

那是柳宗元一生中最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个国家正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好,锦绣前程正在他面前展开。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平步青云,以一代名臣的身份名垂青史。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顺宗即位不久就病重,察觉到危机的宦官集团趁机拥立广陵郡王李纯为太子。在做了七个月的皇帝之后,顺宗被迫禅位,李纯登基,为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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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宗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击曾试图阻止他成为太子的王叔文集团。即位当月,王叔文、王伾被贬,王叔文后被赐死;次月,刘柳等八名革新派核心被贬为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

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一共维持了一百八十多天。

这是柳宗元遭到的第一次打击。从大权在握到远贬岭南,这样的落差已使人难以承受。更令他悲哀的是,他心里明白他们并没有错,他们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被毁灭的不是他们的未来,而是一个国家的希望。

他被贬为永州司马,虽然还有个名义上的官位,但没有职权,人身自由也受到限制。他只好把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读书作文和游山玩水上,试图让文字和风景安抚内心的寂寞。在这遥远荒僻的南方,他一呆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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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年,他们的命运似乎有了转机。

当初贬谪他们的诏书里,有一句“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在贬所终老。而在十年之后,又一道诏书将他们召回长安。这怎么看都像是要重新起用他们了。

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赐环留逸响,五马助征騑。不羡衡阳雁,春来前后飞。

——柳宗元《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

柳宗元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长安。比起十年前来,这时的他要少一些幻想,多一些稳重。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还算年轻,还有大展宏图的时间,还可以在他心心念念的长安一展拳脚,补回他丢失的十年。

回到长安正值春天,玄都观里桃花盛放。跟柳宗元同时被召回的刘禹锡作了首诗,很能代表这些逐臣的心情: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满朝新贵,都是在他们被贬后提拔上来的。他们深知自己已失去朝廷的信任,但好在还没错过这灿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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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个月后,他们得到诏令:升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看起来似乎是开恩拔擢,却是更加远离了政治中枢。

宪宗从来没有真正原谅过他们,当初王叔文阻止立太子一事始终让他耿耿于怀。而当年因为改革而利益受损的保守派当然也不希望他们回来。柳宗元十年的希望和梦想,再次化为泡影。

他被贬到柳州还算好,刘禹锡因为那首桃花诗引得执政者不悦,被贬到最为荒远的播州。他还有老母在堂,如果带着母亲赴任,母亲也要跟着受罪;如果把母亲留在家乡,也许就是永别。

柳宗元泣而上书:“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救了自己的朋友,他独自启程,前往柳州。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这时他已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他看得清自己的未来,在朝廷眼中他永远带着难以洗去的污点。好在还有个小小的柳州,可以让他做些事。

他在柳州四年,释放了当地的奴婢,开凿水井,创建学堂,植树开荒。比起当初重整山河的抱负,这些事自然显得微不足道;但对于柳州百姓,这些实实在在的善政,远比朝堂上的几句口号更值得被人铭记。

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在柳州逝世,年四十七。

当地百姓为他建了柳侯祠,直至今日香火不断。他在被贬期间所作的诗文,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宝藏。没有多少人能说出几个中晚唐宰相的姓名,但人人都知道柳宗元,都背得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生都想事业有成、留名青史的柳宗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历史最终回报了那些值得回报的人。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柳宗元《种柳戏题》

来源: 菊斋 ,作者: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