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语:
历史上有艺能的奸佞不在少数。
人性的复杂,颠覆字如其人的传统认知。
字如其人
如心性,不一定如品行
在中国,能写一手好字,会对一个人加分不少,擅长书法更是让人钦佩赞许。从签名到考试书写,似乎是一种“门面”,卷面分的增色,使得在主观上更加认可和信任。
文字,使人有情绪波动。书信末尾一句“见字如面”,就能表达至诚的思念,看到字就如面临亲受,文字书法何以如此魅力?
悠长的东方文明,讲究天人一理,知行合一。人们坚信相由心生,由内及外的至诚表达,是自然而然。
▲ 唐 颜真卿 祭侄文稿 台北故宫
因而更注重内心思绪,心美字就美,映照的字如其人,画如其名。写一手漂亮的字会让人有好感,也是情理之中。
书法凸显是性情,颜真卿的字坚劲庄重,柳公权则骨力铿锵,米芾则是浪漫张狂,历史对他们也大都是褒扬称誉。正如清代刘熙载《书概》所云: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沉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
▲宋 米芾 珊瑚帖 北京故宫
但有另类,他们书画造诣绝佳,却恶名昭彰,观其书画不见其劣,查其行径又恶贯满盈,这样的人又为何能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并不是为历史盖棺论定的奸佞粉饰,更不想为乱臣贼子翻案。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之中不乏出众者。长久以来大家因为人的品性,忽略了他们的字。他们罪不可赦,字却有可取之处。靠着天赋和专营,在书法上得到些许成绩。不过也从另个角度说明,一个聪敏的恶人远比一个愚笨的蠢货对社会危害大的多。
说字如其人,具体上是字如心性,却不一定如品行。字可以表达一时心绪性情,却不一定能彰显人格是非善恶的趋向。
▲唐 柳公权 玄秘塔碑
李叔同出家前字体雄健刚毅,饱满浑厚,出家后却婉转收敛,清癯天然,心性的改变使得书法风格剧变,人格品质却还是那个李叔同。
书法面目,如壮士舞剑,神采动人,气韵迸发,谁知意在尽兴还是沛公,是一时性情,还是道德品行?
书家的奸佞
人品未必是书品 跋扈是共性
唐太宗将书道变书法,框入窠臼,后人只尊“法先王”矩镬,不敢造次,法度俨然。古人认为立为模范者,须道德高尚,品质清逸。临古人笔墨,也就能体悟圣贤心脾。
我们常认为观字如见心。相对的,也习惯英雄忠谏,就应该书法高逸;奸佞谗臣就该口痴手笨,笔堕墨孤。但也有另类的奇葩,点出二三,以观面目。
▲ 唐太宗 李世民 行书《怀让贴》
〔 蔡京 钻营且嚣张 〕
北宋的书家最属于“苏、黄、米、蔡”,即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但“蔡”原是蔡京,就是在《水浒传》中负责花石纲的宰相,徽宗的知己,臭名昭著的“六贼”之一。
蔡京是个油滑钻营的人,初入仕途随王安石推行新法,司马光出宰后,又马上迎合旧法。徽宗将他提拔为宰相,共十六年。政治操守可见一斑。
《易经》有“丰亨豫大”,意思是国家富足,社会安闲舒适,天下太平安乐。
蔡京为讨好皇帝,便曲解为太平年皇帝要奢侈,越豪奢越说明国家雄厚。给皇帝挥霍无度的理由,从此这个词有了“好大喜功,奢侈挥霍”的意思。
徽宗甚是中意蔡京书法,做端王时就是他的“粉丝”,用两万钱买了两把蔡京题诗的小团扇。视为艺术的挚友,甚至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赏赐给他。
▲ 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 局部 中间为蔡京提款 北京故宫
蔡京曾师法蔡襄、徐浩、欧阳询及“二王”,博采众长。观其真迹,有米芾的洒脱,重笔似苏轼,结字是右军之风,潇洒俊逸,豪爽痛快、姿态秀媚,气势浑厚,章法与顿挫韵律绝佳。
▲宋 蔡京 宫使帖 台北故宫
▲ 宋 蔡京 题少林寺壁
恶名远扬,但书法颇受赞许。性情癫狂的米芾曾说蔡京书法在自己之上。《书史会要》说其:“正书如冠剑大臣,议于庙堂之上;行书如贵冑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绝古今,鲜有俦匹,本朝题榜不可胜计。”
贵胄、大臣皆国家栋梁,佩剑上殿,更是非分逾制。当然蔡京是万不敢剑履上朝,但一时嚣张、跋扈性格却彰露于其书法之上。
▲ 宋 蔡京 节夫帖 台北故宫
〔秦桧 跋扈统章〕
评说谁是历史上第一奸佞,十有八九是秦桧。
并非诞生就是坏种,秦桧还曾为国尽忠,勇赴金营的事迹。
金兵入汴梁后,欲立张邦昌为帝。秦桧巧舌如簧,说明利害,不惜以死明愿,还把大宋夸了一番。
“今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非特忠于主也,且明两国之利害尔。赵氏自祖宗以至嗣君,百七十余载。……宋于中国,号令一统, 绵地万里,德泽加于百姓,前古未有。”
▲ 宋 赵构 赐岳飞批剳卷
他为宋高宗出主意,以保国家安危:“南归南,北归北”。高宗反问:“我是南人,还是北人?要不我也去金营报到去?”得罪了皇帝,便被罢相了。
品出一丝内奸味?也是顺势而为……
他不久被复相,此后的故事,大都闻名:奉迎“直把杭州作汴州”高宗皇帝,通敌卖国,害死岳飞。揣测上意,裹挟着利益,无耻也就来的心安理得。但其实秦桧在死后上的谥号为“忠献”。这可是一等一的谥号,忠诚且聪敏。摆正岳飞,则是后来南宋欲图北伐之时,不仅将岳飞追封鄂王,也把秦桧的谥号改为“谬丑”。
然而他的字写得可圈可点。陶宗仪在《书史会要》说:“桧能篆,尝见金陵文庙中栏上刻其所书‘玉兔泉’三字,亦颇有可观。”
▲ 宋 秦桧 别纸勤恳帖 上海图书馆藏
结字整齐,甚至有点厚道,乍看实难认为是奸臣手笔。
可本性难掩。秦桧在《深心帖》可谓志得意满,运笔潇洒如水,顿挫节奏凛然,一副矫揉造作之态。若不是“凝寒笔冻,殊不能工”,嚣张傲气不知更张几分,自以为书坛魁首,确有我行我素的跋扈样。
▲ 宋 秦桧 深心帖
笔意于米芾与蔡京之间,加之不可一世的态度,虽然取法前人,但表现却是本性流露。
有说《深心帖》是伪作,效仿蔡卞。为何学蔡卞笔法?作为蔡京的弟弟,也是个奸臣。想必天下大奸,心境有些许共性吧。
还有说秦桧状元出身,也是不实之词。宋朝厚养读书人,饱受礼义廉耻滋养,进士入仕大都操守昂然,更不乏文天祥舍生取义的坚毅,秦桧匹夫怎能相较。
▲ 宋 秦桧 都骑已临帖 上海图书馆藏
传说“宋体”是由秦桧研习徽宗皇帝瘦金书而来,也是谬传。《都骑已临帖》就与现在使用的宋体相差极大。
宋体最初是由唐代抄经体而来。到宋代,雕版印刷发展迅速,字体风格需要统一,大都汲字手写规整的颜体和柳体。直到明朝,经过工匠雕刻,成为整体化一的刀刻体,保留到今天。也就是说真正的宋体是明朝才确定,因而有些地方也称为“明体”。
▲ 宋体字与宋本书用字对比
宋体与秦桧无关,不知讹传初衷何意,其实民间对于秦桧的恨意自宋宁宗后从未消减。
在《聊斋志异》中的故事:青州冯中堂家,杀了口猪。见肉上写着一行字:“秦桧七世身”。烹了一尝,味道恶臭,不能下咽,只得给狗吃。唉!秦桧的臭肉,恐怕狗也不愿吃啊!
〔 严嵩 字正人歧途 〕
明朝书法是不景气的,但还是出现文征明、徐渭等名写家。皇帝也崇书,孝宗日临百字以自课,科举也十分在意书法水平,带起尚书的风气。
权倾朝野的首辅严嵩亦如此。嘉靖皇帝长达二十余年不朝,专心修仙,朝廷大事就由严嵩掌握。
若说字有欺骗力,就像伪君子给人的正义,兔死狐悲的大气,严嵩的字就让人有这种感觉,方圆规矩的字怎像大奸大恶?
▲曲阜孔府“圣府”门额
25岁那年,严嵩得中进士,直到62岁才入文渊阁。期间眼见正德皇帝的荒淫无道,他未迎合大太监刘瑾,蝇营狗苟。而是归乡苦读,当初还有着理想。
这漫长的时光,让他看透人生。《明史》称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也是他蛰伏多年经验的为官之道。
不过他的诗文和书法确实有所成绩。时人李梦阳说:“如今词章之学;翰林诸公,严惟中为最。”何良俊说:“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现存有诸多匾额,皆出其手笔。
▲天津蓟州“独乐寺”匾额
传说山东曲阜孔府门额上的“圣府”两字,天津蓟州“独乐寺”匾额,创立于明嘉靖的酱园“六必居”的招牌,北京朝阳门外大街东岳庙牌坊,秩祀岱宗,永延帝祚”的正反各四字等墨迹均说由严嵩题写。
▲ 北京酱园“六必居”招牌
▲ 北京东岳庙牌坊“永延帝祚”
有说悬于山海关的“天下第一关”匾额也是其手笔。但实为弘治五年,已致仕的山海关本地人萧显所书。而这一年严嵩才十二岁。
严嵩的字大都周正饱满,笔力强劲,刚硬结体中蕴含细腻温软。典雅且规矩,点画间虽妍丽有余,但气骨不足。
明朝本就书法式微,崇尚死板的馆阁体,仅有明中期,文徵明、祝允明的“略轶藩篱”,稍见起色。至董其昌,又归于“徒守格辙”的照搬古人。
此背景下,进士出身的严嵩,本就热衷馆阁体,加之权倾朝野的骄蛮,其书法价值又当几何?相比蔡、秦逊色不少。
▲永乐大典 馆阁体手抄,犹如打印出的字体,虽规整,但毫无气韵,形制呆板。
入奸臣传已成定局。在成为首辅,入阁拜相,严嵩开始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仕途。曾经不与阉党勾结,尚有诗人情怀的他,在经历官场的明争暗斗后, 就剩下耳提面命、奉迎讨好。他深知唯有玩弄权柄,才能保全自我,在渊深宦海中游刃有余。
对金银财宝的贪婪,更不会放过传世艺术品。严嵩得知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真迹,收藏在员外郎王振斋处(员外郎是官职,从五品),便派人去购买。王振斋惧严嵩权势,又不舍让出珍宝,就寻名家临摹一幅应付送去。严嵩大喜,公开炫耀时却被装裱此画的工匠看破。严嵩怒不可遏,随即抓捕了王振斋。王在招出真迹藏在其舅陆治处后,也惨死狱中。
▲ 宋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之刘家香铺
明末戏剧家李玉,便据此改编成剧本《一捧雪》,流传至今。而在严嵩被抄家后,这副价值连城的名画,重归大内。
传说严嵩死前,艰难写下“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后,掷笔而死。满是委屈、愤懑地死去。
人总有多面表达,严嵩对夫人欧阳氏相敬如宾,未纳妾室;在故乡也落得乐善好施的尚佳口碑。权臣也有着多样人生。
看来“字”不一定能表明是否正直、善良,但可以体现一个人的心态缓急、心绪繁疏。
书画宗师是非功过
妄加属实自有人评
明末书画家董其昌,在中国绘画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奠定清朝的绘画格局,“四王”深通其法,被康熙、乾隆封为圭臬,他的“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的书法理念影响至今。
▲ 明 董其昌 疏林远岫图 天津博物馆
这样皆出的书画家、艺术理论家,民间的口碑却奇差。
在《民抄董宦实录》记,万历四十四年,董其昌次子董祖明,看中生员陆绍芳家使女绿英,便指使奴仆抢来为妾。有知情人将此事编成故事,让说书人四处传播,一时满城风雨。
董其昌怀疑是范昶从中作梗,唤来质问。范昶称此事与己无关,却没几天暴毙。于是范昶的母亲带着媳妇和孙女,穿孝服到董家要说法。谁知董其昌竟对其打骂羞辱。
范昶的儿子不堪欺辱,一纸诉状把董家告到官府。然而官府一直没有作为,使得民众群情激愤,街头巷尾传言:“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
▲ 明 董其昌 七言絕句軸 台北故宫
最终,一直对董其昌颇有言辞,松江书院的儒生们按捺不住,联合到董府质问。董其昌见声势浩大,愈演愈烈,便命家仆驱逐。矛盾激化就在一瞬间,愤怒人群放火点燃董府,煞时风助火势,深宅大院烧成一片瓦砾。董其昌也逃往归安避难数月。
事后,官府缉拿了为首的闹事者,并定罪结案。也抓了煽动的儒生,甚至革去功名。对于霸女之事,官府则以“奴辈不法,董宦未知”的借口为董其昌开脱。
这就是“民抄董宦”的记载。此事是否可信呢?再看一个正史载事。
《明史》有录,董其昌任湖广学政时,没有答应他人对科举命题的请愿嘱托,遭人怨恨,便唆使了百余儒生起哄造势,连带把董公署一把火烧了。
于此看来,董其昌也刚正不阿。记其恶名,有党同伐异之嫌。孤傲的性格,在宦海沉浮、党争激烈的明朝,历官数载的董玄宰,必然得罪了不少官员。或许疏教子嗣是真,但奸恶之名不一定为实。
▲ 明 董其昌自画像
三人成虎,人嘴两张皮,反正都使得。历史上的人们,褒善贬恶的评价从未一统。不同时代回溯故人的情节也各有不同。
元代书画最为盛名的赵孟頫也曾被划为佞臣,虽承欧、柳、颜、赵楷体四大书家之誉,但对其人生历程的指摘、抨击不在少数。
▲ 元 趙孟頫 窠木竹石图軸 台北故宫
现在看来,作为前朝宗室,降元也不过是自保的权宜之计。
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是赵孟頫的外孙,曾元末入仕 ,后弃官隐居浙江黄鹤山30年,自号黄鹤山樵。后元亡明立,任山东泰安知州。但无人谤其不忠,民族主义作为忠孝与否的标准。
有趣的是,王蒙由于曾在宰相胡惟庸家观画,便受胡惟庸案牵连,囚死狱中。而“忤逆先人”的赵孟頫,却得善终。死后追封魏国公,谥号文敏。
谥法规定,好古不怠曰敏。看来元人非但没有轻慢赵孟頫,还对其做出了恰当的评价。
▲ 元 王蒙 松窗讀易圖图卷 台北故宫
笔法可练,人格操守不可求
清代书论家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写道“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写好字的前提是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这已然成为必须遵守的文化律令。
那么传统的认知错了吗?
古代读书识字者极少数。读书人应该是读圣贤书,行仁义事,理所应当。知行合一也需要先修心,再修德,后修行。因此便认为有知识、有修为的人自然德行高尚、心怀悲悯,皆情理之中。
但也有例外,并非逻辑不自洽。天下苍生形形色色,修齐治平与私欲横行相颉颃,孰轻孰重,自有人评。
▲ 元 趙孟頫 《鹊华秋色图》
当我们欣赏艺术时,就自觉笼罩在傅山“作字先做人”的殷切言语中,其实绘画、艺术甚至人生又何尝仅是身体力行呢。德以配位,品行善恶才能烘托艺术造诣,若是艺高德薄就本末倒置。
司马光曾说:“才胜德者,小人也。”
不独书画,任何艺术,出发于人的品味,人思量在不经意间影响着对作品的发挥,也与艺术家的个性、气质、思想、情感密切相关,一时所表达情绪也不一定是品格。那些创造伟大作品的人们,终究要面对历史的审判,并入记忆,为后人镜鉴。
▲ 赵孟頫,《浴马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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