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下半期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黄金时代的顶尖雕塑家名单中，英年成名的委罗基奥必须有姓名（参见《30岁前名留青史，作品连挑剔的佛罗伦萨人都赞不绝口，他凭的是啥？丨艺海拾真》）。将二维图画转换成独立圆雕的“持花淑女半身像”、被后人复制最多的“怀抱海豚的小天使”、可全方位欣赏无死角的青铜骑马像……从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他超前大胆的设计思想和极其高超的技艺。
撰文 | 张羿
1 持花淑女半身像
在创作基督与圣·托马斯雕像（参见《30岁前名留青史，作品连挑剔的佛罗伦萨人都赞不绝口，他凭的是啥？丨艺海拾真》）这段时间里，委罗基奥还接受其他私人定货。在这些作品中，完成于约1475年的持花淑女半身像（图1）特别值得一提。这一作品是十五世纪意大利雕塑史上最具革命性的作品之一，它在各方面均远超委罗基奥的前辈与同代雕塑家们的肖像作品。雕塑家一改传统圆雕胸像的表现形式，将其拉长到腹部，并将双手置于胸前，这样可以进一步展示出人物细腻的内心世界与优雅的举止姿态等多重细节。我们说这尊半身大理石雕像具革命性是基于以下事实：如果稍稍仔细观察一下该作品，我们会注意到，该女子是右腿已经向前迈出并正在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左腿此时正在即将抬起向前跟进。这种用半身雕像来表现全身动态的手法是在此之前所有作品中都不具备的。
图1. 委罗基奥，持花淑女半身像，大理石雕塑，约1475年制作，高61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警察署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尽管在古罗马雕塑作品中，也有这种包括手臂以及腹部的上半身雕像，最有名的应是表现扮成赫拉克利斯的罗马皇帝康莫德斯（Commodus）像，与乌菲齐中一尊名为玛蒂迪娅（Matidia）的罗马帝国时代圆雕（图1a）。委罗基奥有可能知道这种古代雕塑形式，他还可能见过玛蒂迪娅这尊雕像，但持花淑女半身像的整体造型及灵感来源更可能来自他昔日的绘画老师菲利波·利皮的一副侧身淑女像（图1b）。委罗基奥所掌握的人体解剖及绘画透视技术可以令其从容地将利皮此二维图画转换成独立圆雕。
图1a. 玛蒂迪娅，罗马帝国时代大理石圆雕，高83.2厘米，现陈列于乌菲齐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1b. 菲利普·利皮，《侧身淑女像》，木板蛋彩画，1440年-1442年绘制，高55厘米，宽33厘米，现陈列于柏林国立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2 抱海豚的小天使
1470年代，委罗基奥创作了一尊可谓文艺复兴时代最受人喜爱的青铜圆雕作品，即怀抱海豚的小天使（图2和图2a）。有些中文书称其为“抱鱼童子”，这并不准确，海豚不是鱼而是海中哺乳动物。该作品现存于佛罗伦萨老宫博物馆内，但位于老宫入口内天井中的喷泉上摆放的复制品可以让人们从各个角度来欣赏这一雕塑（图2b）。委罗基奥在创作此作品时，很可能是希望超越古代希腊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制作的青铜小天使或爱神雕像。该作品虽已失传，但在当时的美第奇图书馆中，存有一本古希腊文书籍，其中有卡立斯特拉图斯（Callistrarus）关于这一古代雕像的描述。委罗基奥自己不懂希腊文，但按照当时制作这类作品的惯例，他很可能与波利其亚诺（Poliziano）或其他美第奇圈子中的人文主义学者讨论过该作品的创作，并可能因此得到了描述关于普拉克西特列斯作品的译文。
图2. 委罗基奥，怀抱海豚的天使，青铜雕塑，1470年-1480年制作，高67厘米，现陈列于佛罗伦萨老宫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a. 委罗基奥，怀抱海豚的小天使（后背）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2b. 老宫入口内的天井。
这一作品极富装饰性与艺术魅力，深受同代人与后人喜爱，可以说是文艺复兴时代雕塑作品中被后人复制得最多的雕塑作品。从技术角度来看，该作品是文艺复兴时代创作出的第一个可以从任何角度对其进行观看而都具有和谐之美的圆雕。无论从艺术感染力与技术成熟性等各方面来讲，它都可以和任何古代希腊罗马时代制作的同类作品相媲美。
3 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
红衣主教佛特圭拉（Niccolo Fortegurri，1419年-1473年）纪念碑（图3）是委罗基奥所有作品中最宏大也是最难理解的作品，它在匹斯托亚（Pistoia）总教堂内依墙而立，整体高度和三层楼差不多，委罗基奥与助手制作了九个与真人同大的深浮雕人像，包括耶稣，围绕着他的四个天使，信仰、仁慈、希望三位女神与一个在云端托起耶稣的小天使；加上后人制作的佛特圭拉的胸像，两个哭泣的孩童，同时还有各种饰物共同构成这一巨大的纪念碑。
图3. 委罗基奥与助手等，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大理石雕塑，1477年开始，1740年代完成，现陈列于皮斯托亚城主教堂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委罗基奥本人在生前没能完成这一巨大的纪念浮雕组合，而后人对于委罗基奥的设计又几经改动，最终才于1740年代由佛罗伦斯雕塑家玛索尼（Gaetano Masoni）完成，使得我们更难欣赏体会到雕塑家委罗基奥本人的意图。理解它的最好办法应是和出自于委罗基奥本人之手的红泥设计模型作对比，来探寻委罗基奥的创作本意（图3a）。
图3a. 委罗基奥，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设计，红泥模型，1476年，高45厘米，宽32厘米，现陈列于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尼古拉·佛特圭拉1419年出生于匹斯托亚一个贫困家庭。1439年，他因才华获得了匹斯托亚总教堂管理委员会的一笔奖学金，用以资助他学习法律。他先入读于博洛尼亚（Bologna）大学，后转入锡耶纳（Siena）大学并获得法学博士。在锡耶纳读书时，他结识了自己的远亲同学，即后来的教皇庇护二世。1460年起，他先后作为外交官、将军为教廷服务，后来成为红衣主教。
1464-1465年间，匹斯托亚受到瘟疫袭击，整个城市因此而异常衰落，为了帮助故乡，佛特圭拉本人出资在匹斯托亚建立了一所学校（Casa Pia di Sapienza），他还捐给学校一大片土地，用土地出租的收益来支持学校的基本运作，他更想法说服了罗马教廷给该校一次性拨出一笔相当大的启动经费，教皇西克图斯四世1474年在他去世后将这笔钱交给了学校。这所学校不收学费，年轻学生在此学习医学、神学、法律等科目并在学成后获得学位。他还在去世前为家乡捐建了一个公共图书馆，直到今天它仍对公众开放，并在1967年改用他的名字来命名。
佛特圭拉于1473年12月21日去世，遗体被葬在罗马。他的故乡为了纪念他，于1474年由市议会投票决定为他举行公共哀悼仪式并公开招标为他在城市总教堂内建立纪念碑。1476年委罗基奥的设计在五位竞标者中胜出被选中。
委罗基奥的设计包括了九个与真人大小相同的大理石深浮雕组合，他在世时由他和助手共完成了八个雕像（图3b），它们是：耶稣与其身边的四个天使、耶稣身下的小天使、信仰女神、希望女神，余下为后人作品。尽管纪念碑与原始设计相比有些改动，对于稍微熟悉文艺复兴艺术历史与风格的人来说，委罗基奥的设计思想是一个极其大胆超前的设计，我们从此可预见未来巴洛克纪念碑艺术形式的诞生。
图3b. 委罗基奥，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局部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对委罗基奥来说，这一工程相当浩大，他在制作过程中不得不使用助手，这使得几个雕像的水平也不尽相同，例如信仰女神的制作水平明显在神情、衣饰等各方面都高于希望女神（图3d），更不用说后来制造的仁慈女神。但我们应看到，耶稣与他脚下云端中的小天使均出自委罗基奥之手，如果把这些人物分开单独看，这两个作品应该属于十五世纪下半叶最好的大理石雕塑作品。耶稣仁慈的面部表情直接启发了他的学生达·芬奇创作最后晚餐中耶稣的神态（图3c）。正因为该作品的超前设计理念与对部分人物的精美雕造与刻画，使得这一作品经常被写入从瓦萨里开始的各种有关文艺复兴艺术的历史书籍，让人们不断地对它进行探讨研究。
图3c. 委罗基奥，耶稣，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局部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3d. 委罗基奥，信仰女神，红衣主教佛特圭拉衣冠冢局部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4 科利奥尼青铜骑马像
巴托罗米奥·科利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1400年-1475年）青铜骑马像（图4和图4a）是威尼斯共和国军事、政治和财富等各方面综合实力的象征，也是威尼斯所有公共雕像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委罗基奥也因创作该作品而永远跻身于世界艺术史上顶尖雕塑家的行列。委罗基奥因在铸造过程中受热感冒最终去世而没有完成该作品，威尼斯雕塑家亚力山德罗·列奥帕迪（Alessandro Leopardi）根据委罗基奥设计的模型与制定的方法将其完成并在雕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但人们始终认为委罗基奥是这座伟大青铜骑马像的真正作者，尽管人们并不否认列奥帕迪的贡献。
图4. 委罗基奥，科利奥尼青铜骑马像，高395厘米，立于威尼斯圣乔万尼与保罗大教堂前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4a. 委罗基奥，科利奥尼青铜骑马像局部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科利奥尼于1400年出生于意大利北部贝加莫（Bergamo）附近一个小城堡的军人世家，其曾祖父与父亲都是著名军事将领。他本人自14岁开始从军，1431年他首次作为指挥官在威尼斯军队服役，因其山地战与炮战专长，为威尼斯赢得了一系列胜利而扬名军界。1442-1448年间，他服役于米兰并被任命为米兰军队总司令，1447年他指挥军队在弗拉斯卡塔（Frascata）的血腥战役中打败了强大的法国军队，他为此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望。此后他辗转服役于威尼斯、米兰，直到1453年威尼斯决定下大气力争取他终身为其服务，1454年3月4日他与威尼斯政府签订了服役合同并正式接掌国家军队的最高指挥权。
1457年，在他总共为威尼斯服役近二十年之际，共和国将最高荣耀奖励给他并为他举行了空前规模的授勋仪式。他受邀从其镇守的共和国西北部边界与法国接壤的地方来到丽都岛（Lido），共和国派出三艘巨大的黄金船（bucintoro，图4b）去迎接他，船上坐着盛装的威尼斯元老院全体代表、威尼斯总督与各国驻威尼斯使节等。他们将科利奥尼从丽都接入主岛后在圣·马可大教堂举行了庄严的弥散仪式。威尼斯总督向单膝跪下的科利奥尼宣布授予他“凯撒”称号并将权杖交给了他。威尼斯为此全国放假十天以示庆祝，政府还为此专门铸造发行了纪念章。此后直到1475年去世，科利奥尼一直镇守在威尼斯共和国西北边疆地区。由于其巨大的军事声望，威尼斯与两个强大对手米兰及法国在二十年里基本处于和平状态，这在古代欧洲极其罕见，也实际上帮助了威尼斯的大战略，使其能够集中精力在东方对付奥托曼帝国的猛烈进攻。更为可贵的是：科利奥尼为他镇守的贝加莫进行了大量市政建设，确立了许多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建立医院、学校并设置教授职位来引进文化人才，将文艺复兴引入该地，从而赢得了人们的赞誉。科利奥尼因其文治武功在1470年被威尼斯封为贵族并再次为他举行了盛大庆祝仪式。他确立的许多文化教育与社会福利措施延续至今，他请佛罗伦萨建筑师设计的教堂等现在仍保存完好。
图4b. 高尔蒂（Francesco Guardi），《威尼斯黄金船》，画布油画，约1775年-1780年绘制，高66厘米，宽101厘米，现陈列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科利奥尼去世后，根据其遗愿，威尼斯元老院通过决议为他塑造青铜骑马像以表彰其功绩。应该指出的是，在15世纪到18世纪的欧洲，制造青铜骑马像需要巨大的财力、高超的科技与文化知识乃至国家政局稳定等多方面条件，一般欧洲国家根本无力制造此类大型公共雕像，威尼斯元老院的决定也是向外界展示综合实力的举措。威尼斯政府为此公开招标，委罗基奥在竞争中击败所有对手而赢得该项目。
在制造科利奥尼骑马青铜像时，委罗基奥明显是要超越古罗马制造的马可斯·奥勒留（Marcus Aurelieu）皇帝青铜骑马像（图4c）以及多纳泰罗于1450年完成的加塔梅拉达（Gattamelata）青铜骑马像（图4d）。与多纳泰罗的加塔梅拉达骑马像相比，委罗基奥的科利奥尼骑马像的优点非常明显。多纳泰罗的马虽然三足着地，但微微抬起的左前蹄因技术上的困难踩在一颗炮弹上，而委罗基奥的马则三蹄着地，左前蹄腾空高高扬起。应该说，这是科学技术与应用的一大进步，至此，文艺复兴时代在青铜骑马雕像这一领域无论是铸造技术还是艺术设计等方面都完全恢复到了古罗马的水平，而在艺术生动性方面，委罗基奥的作品则明显更胜一筹。
图4c. 马可斯·奥略留青铜骑马像，公元2世纪古罗马制作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图4d. 多纳泰罗，加塔梅拉达青铜骑马像，高390厘米，现陈列于意大利帕杜瓦市丨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对于细心的观察者来说，奥勒留皇帝和加塔梅拉达这两座骑马像的最佳观察角度都只有三个，即正面以及两侧，从其它角度看过去，两座雕像都有缺陷与不足。委罗基奥的作品则可从许多不同角度去观察、欣赏而都不失其优美。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委罗基奥塑造的马匹形态逼真且极富动感，而另外两个作品的马匹则相对处于静止状态；骑在马上的科利奥尼身姿是由雕塑家早年作品大卫变化而来，骑马者脚踏马镫从鞍上略微站起，他的躯干因扭动而充满张力与动感。科利奥尼的面部被塑造得表情极其坚毅而又颇具智慧，正是他本人以及文艺复兴时代领袖们的精神风貌的最好体现。在骑马者与马的互动关系上，委罗基奥的作品也是明显地更加和谐、优美和自然。
5 结 语
委罗基奥是幸运的，他的艺术才华很早就被老柯西莫赏识而得到赞助，后者的儿孙皮耶罗与豪华者洛伦佐都是他的赞助人，这使他能有机会得到非常重要的雕塑项目，使其作品成为佛罗伦萨黄金时代的最好反映。即便是他为威尼斯打造的象征这个千年共和帝国综合实力的科利奥尼青铜骑马像，又何尝不是佛罗伦萨文化艺术软实力的象征。
作者简介
张羿，艺术史研究者，俄罗斯冬宫博物馆钟表与古乐器部顾问，法国摆钟艺廊顾问，广东省钟表收藏研究专业委员会顾问，也是数学家、逻辑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