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许多对自己的观点充满信心的人,他们非常乐意提供忠告,从养生健康说到职场指南,再到政治局势以及人生哲学风花雪月。至于我自己,我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自信的人,但我是个还不错的倾听者。于是每次我都会想,听听吧,也许他会说些我本来不知道的东西,如此我就能从中受益——有些时候我确实获益匪浅,但是也有很多时候,我发现面前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不但把无数谬误当成真理,而且已经偏离了最初讨论的主题千万里,一万匹脱缰的野马都难以比拟那奔逸的思维与跳脱的勇气。
在听过许多大错特错的演说后,我一直在思索:那些充满自信的笨蛋,他们的自信到底哪来的?莫非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笨蛋吗?
同时,我也在自省:会不会我有时候也是个笨蛋,而且我自己还全然一无所知?
感谢卡尼曼,他的《思考,快与慢》一书解答了我的大部分疑虑。三个问题的答案如下:一个人知道得少一点,反而更容易自信。许多笨蛋确实不知道自己是笨蛋。以及,包括我在内,人人都常常会成为笨蛋——好消息是,做个笨蛋有助于心理健康。
先从两套系统说起。
很多人都听过所谓“左脑负责理性,右脑负责感性”,这当然是错的,理性和感性都是太过复杂的认知活动,光靠半个大脑搞不定。
不过,每个人确实都有那么两套认知系统,这两套系统并不能精确地对应到人体某个特定区域,不过,它们的职能还真有几分类似“感性”和“理性”。
自主运行,不费脑力,不断感知评估周遭一切的,叫“系统1”。极其费力才能运行,负责解决难题、自我控制、批判审视的,叫“系统2”。 情难自禁,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解答“心情好吗”“那人可靠不”的,是系统1。深思熟虑,统计演算,推理批判,解答“明年有多少天假期”、“2013×2014=?”的,是系统2。
理论上来说,系统2是最高决策中心,它可以驳回系统1的意见,当理性战胜感性,我们就有了“不感情用事”的时刻。一开机就自动后台运行的系统1不引人注意,需要主动开启然后在前台运行的系统2则醒目异常又功能强大。也正因如此,我们在自我评价时往往会想起系统2的种种光辉事迹,于是每个人对自己的评价都是理性客观不偏不倚符合实际,并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问题在于,系统2实在太过耗能了。以至于在真正调用系统2的时候,我们瞳孔放大了、心跳加快了、血糖降低了……能连续几小时集中注意力,沉浸于“心流”状态中的是极少数学霸,大多人一动脑就难以克制地想购物刷微博吃甜食上厕所。而且作为一个功耗有上限的普通人类,即使再强迫自己,我们的系统2也只能运转到某一个限度——实验显示,我们一般在瞳孔扩张50%、心跳每分钟增加7拍的时候,就会长出一口气,放弃思考那个可恶的难题。
一岁婴儿就会挑最短路径,我们当然也喜欢省力省心。系统2虽有千好万好,但是一用就超负荷实在痛苦。幸好,我们还有擅长联想、容易发散、可脑补各种因果故事、能根据最近发生过的事和当下的种种线索做出判断和抉择的系统1,虽然它不懂逻辑,没学统计,充满成见……但应付日常生活完全够用,一秒钟内就能从脑补跳到结论,简直是多快好省的典范。
那么,如果出现了非日常的、确实难倒你的问题怎么办?
系统1自有妙计,它会自动绕开这个问题,找到一个更容易的相关问题来作答。倘若“目标问题”是你真正要回答的难题,你最终回答的是替代品——“启发式问题(heuristic question)”。“你最近对生活满意吗”替换成“我现在的心情如何”。“张艺谋该被罚款吗”替换成“我有多赞成/讨厌计划生育”。“除夕应该放假吗”替换成“我有多么渴望除夕放假”……不会被难倒,不必付出巨大努力,你已经有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了。
最妙的是,我们还会对这个答案充满信心。
为什么呢?因为自信这种事,取决于“认知放松(Cognitive Ease)”和“前后一致”。
当我们能轻松地想起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在我们看来)非常连贯,各种情节与线索(在我们看来)毫无矛盾,因果逻辑(在我们看来)又自洽又清晰,我们就会对这个故事充满信心。
拉姆斯菲尔德曾说过一段被群嘲但其实有道理的名言:“我们都知道自己知道一些事,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同时知道我们不知道一些事,就是说,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们其实不知道,有些事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哪怕缺乏关键线索(但我们不知道我们缺线索)、不懂得相关知识(但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懂得)、逻辑一塌糊涂(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没逻辑),只要“成功作答”,多巴胺就会令我们感觉如此良好,良好到我们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掌握回答“目标问题”所需要的知识储备,而那个信心满满的答案,根本是答非所问。
最臭的臭皮匠最不知道自己是臭皮匠,所谓“达克效应”是也 ,相反,真正优秀的好手反倒容易低估自己,因为他们会错误地假设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其他人也能做到。
心理学家邓宁(David Dunning)说,越是无能的人,越是难以识别出别人的“真功夫”,从而越是可能高估自己的水平,所谓“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直到真正接受相关训练,才可能“知道自己不知道”。义愤填膺声讨“孕妇剖腹产被偷肾”“女童阑尾炎被切子宫”的人大抵不会想到下列问题——从剖腹产切口能拿出肾吗?从阑尾炎切口能切掉子宫吗?我真的具有评估这个问题的医学知识吗?
至于本该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挑剔的系统2在干什么呢?正在不假思索地赞同系统1的直觉结论呢。偶尔系统2也会调动注意力和记忆力去搜寻“证据”,但那往往是“先审判,再找证据”, 它会局限于搜寻与已有结论一致的信息,并马马虎虎地调查核对。
比如说,当看到“游识猷是个好人吗?”这个问题的时候,跟我关系良好的人在短时间内就会做出“是”的回答,然后他们的系统2会开始回想有关我的各种美好回忆。至于讨厌我的人,同样在短时间内就会做出“不是”的回答,他们的系统2于是会开始搜寻各种有关我的斑斑劣迹。至于与我最为亲密的人,太多共同经历会涌上心头,有好有坏,有甘有苦,于是反而会觉得这个问题一言难尽。
其实都是系统1先行。
真正的系统2该怎么判断呢?
首先,需要给出“好人”的定义标准。(是的,系统1不在乎歧义,遇到歧义时,“直觉”就会让我们不知不觉地舍弃了同一词语的各种可能含义,只留下一种)。
其次,要如何收集数据来判断“游识猷是否符合这些好人标准”,是让她自己填写调查问卷,还是让她周遭的人填写调查问卷,还是人肉她在网上留下的各种蛛丝马迹以“见微知著”?
最后,当我们收集了一堆数据,这些数据可信吗(比如说,游识猷那家伙有没有收买调查者来作弊)?样本数足够吗?足以认为游识猷是个“统计上显著的好人或坏人”了吗?有没有可能我们仍未掌握对判断起决定性作用的证据,比如那家伙曾经干过一件天大的恶事,然后尽了一切努力去毁灭证据……
看到这里,想必你的系统1已经有了结论:写这篇文章的人不知是好是坏,但应该是个神烦的神经病……
因为我们是人类,而人类只对最后的结论有反应。至于结论的信源、获取这些结论的方式什么的,人类一点也不在乎。
虽然拥有系统2,大部分人爱用的还是系统1。系统1会通过许多比现实更简化但更统一的方式来表现这个世界,会用猜测弥补证据的缺失,会把零散的碎片串成一个故事。而一个给人自信的好故事,必须是连贯的,却未必是完整的。都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其实我们是“偏听则明兼听则乱”,只听一方的故事,我们反而更有自信下结论“我已掌握了事实真相”,而“兼听”得来的各种罗生门一旦超出了我们的推理能力,只会让我们精疲力尽地放弃追索。
当你看到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不要轻易地相信他。当你充满自信,不要满足于貌似正确的答案,对于自己的直觉,也还请常持怀疑态度。
如果你要自诩理性,切切谨记,理性与智商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智商衡量的是“你的系统2在做智商测试时能达到怎样的程度”。理性衡量的是“你的系统2有多经常启用”。 高智商不能消除理性错误,就连诺贝尔奖得主鲍林也会非理性地推荐大剂量服用维生素C,那以后的无数研究证明了鲍林所深信不疑的“防癌防感冒”等效应都是子虚乌有,鲍林实实在在地当了一回有自信的笨蛋。
当然,当笨蛋并不全是坏事,人非机器,长期对每个念头保持警惕,时刻摒除各种虚幻的优越感……实在是很累很辛苦的一件事,即使是深知人类各种偏见与谬误的研究者,也难以让自己免受这些影响,就好比即使了解视错觉的各种原理,你还是会照旧看到各种错觉。虽然福尔摩斯教导我们说,“没有数据就形成理论是极大的错误”,然而福尔摩斯本身就不是“幸福快乐”的化身。笨蛋更有自信,更乐观,更不容易抑郁,更愿意冒各种风险……简直是优点多多。卡尼曼也承认,在注意到自己也有各种偏见后,他对自己感到更失望,自信心也多少受到了打击。不过,若能从这种打击里恢复过来,通过发现自己的“笨蛋时刻”,我们就能离犯错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