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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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爆发于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是南北朝历史上最具决定性的一次战役。拥有绝对优势的前秦兵败淝水,精锐尽丧,从此一蹶不振,就连前秦之主苻坚本人,也在两年后被部下所杀,曾经一统北方的前秦自此分裂瓦解。与之相反,东晋因为此战得以在南方站稳脚跟,南北两方再次回到对峙平衡的状态。不过,和它的影响力不同的是,人们在讨论淝水之战的胜负时,往往会简单的概括其原因,有的认为是苻坚本人识人不明又外行指挥内行,才导致大败,有的则将战败归结为前秦军内部派系林立,更有甚者,援引《晋书·朱序传》的记载,认为是朱序在两军对垒时的高呼动摇了军心,引得前秦军大溃,这才兵败如山倒。那么,事实果真如此么?
关于淝水之战,先来看一下《晋书》的记载:“(谢)石遣谢琰选勇士八千人涉肥水挑战。坚众小却,序时在其军后, 唱云:“坚败!众遂大奔,序乃得归。拜龙骧将军、琅琊内史”。从《晋书》的记载来看,朱序在苻坚背后捅刀子的行为,的确直接引发了前秦军的崩溃。不过,有一个细节十分值得我们注意,朱序在军阵后方散布兵败谣言之前,“坚众小却”,这是前秦军为了给前来邀战的东晋军腾出会战的地方,这才将自己的军阵后移。
《资治通鉴》的叙述重点和《晋书》并不完全相同: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初,秦兵少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
司马光虽然同样记录了朱序的大呼和秦军的“小却”,但从行文的顺序来看,他之所以提到朱序,更多的为了交代朱序、张天锡、徐元喜等几位将领归晋的行踪。抛开《资治通鉴》和《晋书》之间的差异不谈,从当时的军规来看,朱序的高呼想要奏效,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古人很早以前就已经注意到流言、异响对于军队士气的影响。当时就有这样的例子,丞相司马道子在剿灭王恭等武装势力时,因为战马受惊,导致军阵大乱,众多士兵被挤下江水中淹死。
正因如此,古人对于军中士兵们的异动极为重视,对于那些试图引发异动、异响、散布流言的人,更是毫不手软。曹操《步战令》有言“……不闻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斩。……无将军令,有妄行阵间者,斩。……吏士向阵骑驰马者,斩。吏士有妄呼大声者,斩”。可见,在一个秩序稳定的军阵中,想要跳反玩无间道,难于登天。前秦军队灾难性崩溃,其实源自于八个字:“秦兵遂退,不可复止”。
何为“不可复止”?这并不是说前秦军队一旦后退就彻底停止不住,而是说,前秦军因为后撤导致军队处于长时间的混乱之中,难以指挥,军士们根本不知该怎么停止。这种看起来有些乌龙的状况在古代战场上其实是一种常态,战争不是电子游戏,士兵们也不是电脑屏幕上对玩家言听计从的NPC,在战场上指挥一支军队,尤其是在没有无线电通讯的古代战场上,想要如臂使指的指挥一支部队,谈何容易。冷兵器研究所之前曾经发表过一篇名为《古代打仗时“旗幡招展、锣鼓喧天”起什么作用》的文章,对于古代战场上指挥官最头疼的指挥问题有着详细的解说。
指挥官们除了要预先设定一系列旗语信号和战术预案外,还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节约旌旗、金鼓的使用频率,以防太多的信号导致指挥失误。在一些战线较长的战场上,甚至还要通过分兵放权的方式减少自己的指挥难度。简而言之,因为信息传递技术的简陋,将领们只能在指挥部队时尽量佛系一点,一支部队一旦被投放进战场,想要再进行微操控制,除了看脸黑不黑外,就要看将领本人的指挥才能和对军队的掌握度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会战中对阵的双方往往会保留足够多预备队的原因,除了要维系军队的体能消耗外,手里有一支机动部队,才能应对随时出现的突发事件。考虑到这儿,我们就能理解,情商为零的军神韩信在说刘邦能将“十万之军”时,也许真的是在夸刘邦。
前秦军“不可复止”的原因与之类似。《晋书·苻坚载记》载:“坚下书悉发诸州公私马,人十丁遣一兵。”这种“十抽一”的征兵方式,让苻坚在短短数月间征集了一支“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的大军,但同时,也留下了巨大的后遗症。像“前秦连年用兵不得人心”、”民族政策失误激化矛盾”、“用人不当导致叛乱隐患”这类说法,经常被用来解释前秦势力旋起旋灭,不过,若是单单论及淝水之战,最大的问题只有一条,那就是士兵们训练严重不足导致军事指挥的困难。
古代军事训练中除了个人技击和体能训练外,战阵的排列和队形的组合也是很关键的一环,普通士兵们需要通过训练来识别旌旗和金鼓之声的含义,而基层士官们则更需要了解队旗、营旗、将旗挥舞时所代表的含义。一般来说,不同将领所惯用的旗帜信号各不相同,正因如此,士兵、士官、将领们除了要谙熟基本的旗帜用法外,还需要彼此磨合熟悉。而这,对于前秦军这样一支仓促间聚集起的一支军队来说,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注意,这并不是说前秦军中就没有精锐。恰恰相反,作为前秦的先头部队,与东晋军在淝水对峙的前秦军中,有不少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比如后将军张蚝部,就曾经在蜀地遏制东晋车骑将军桓冲所率的十万大军,之后更在淝水对峙前夕击败谢石。事实上,在古代战争中,这种“大佬带萌新”的搭配极为常见,只不过,前秦军中的“萌新”太多,“大佬”有些不够用了。
更加严重的问题在于统帅本身。苻坚虽然是南北朝史上少有的雄主,但军事指挥却是他的一大短板。在淝水之战前,前秦与敌对势力的大战多以王猛、吕光、邓羌等人挂帅,他与弟弟苻融均没有指挥十万级以上军队的经验。正因如此,在面对东晋谢玄的邀战,苻坚并未觉察出不妥,反而准备“自以铁骑十万向水,逼而杀之”。他想要引诱东晋军渡河,“半渡而击之”,但问题在于,指挥一支三十万人左右的军队后撤,并抽调其中的骑兵进行截击,哪有那么简单?
《司马法·定爵》中提到军阵的一个特点:“凡陈(阵),行惟疏,战惟密”。也就是说,军阵有两种不同形态,作战时士兵们要紧紧挨在一起,以此来防止突破,提高杀伤,而行军时则不然,需要预留足够的空间供士兵们行动转移,否则会发生混乱甚至踩踏事件。十字军东征时期,狮心王理查领导的阿尔苏夫战役决战前,殿后的圣殿骑士团就差点因为中军行军速度滞后发生拥挤导致团灭。
可见,对于一支军队而言,一旦不能留下足够的空间来部署和行动,后果很可能是灾难性的。西晋太康年间,晋武帝司马炎外出狩猎时,就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由于天色暗淡,禁卫军指挥混乱,各部队交错杂糅在一起,难以成阵。不得已之下,大臣陈勰只好亲自上阵举白兽幡旗指挥禁军列队。除了空间上的要求外,指挥部队彼此掩护配合也是将领们的责任。如果不想让后撤演变为溃败,需要合理规划各部队后撤的时间、位置,并根据地形安排好各部队的掩护顺序。一支行进中的军队一旦被偷袭,很容易士气崩溃。但对于这些问题,苻坚本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不过,由于淝水的阻隔,东晋军队很难迅速展开。如果仅仅只是简单的利用对方的疏忽来增加伤亡,那么东晋军即使先发制人,也只能算是在局部战场上获得先机。当时的淝水战场上,东晋军8万,前秦军却有26万(不算慕容垂的3万士兵),更何况除了这支前锋部队外,苻坚的背后还有六十万大军正从各地集结而来。这样悬殊的数量对比下,淝水之战若是演变为两军的僵持和对耗,人数处于劣势的东晋军依旧毫无胜算可言。
因此,东晋军的胜利,并不只是因为苻坚本人的种种失误。谢玄对于战场的选择和其麾下北府兵的奋力搏杀也是关键之一。前秦军所处的淝水西岸是一片并不开阔的平原地带,南北向流淌的淝水将西岸战场挤压得愈发狭窄。从地形来看,西岸战场前窄后宽,若是防守者严阵以待,攻击方需要不仅要面临投入兵力不足的问题,还要时刻面对始终多于自己的防守方士兵。这样的地理环境,似乎不适合作为突击破阵的登陆地点。不过,谢玄等人却有另外的考虑。
淝水之战中,率先出战的是谢玄自太元初年就征募训练的精锐北府兵,和前秦军中大量仓促入伍的军队不同。北府兵早在太和年间就已经初具雏形,东晋权臣桓温曾经感叹“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说的就是北府兵。这支军事力量经过谢玄数年的温养和训练,在兵员质量、军事素质上都远超其对手。谢玄在淝水之战中的“首发阵容”,就是八千北府精锐。
这八千精锐的战斗力,弥补了人数上的不足,同时,西岸狭窄的战场地形也限制了前秦军利用骑兵机动优势迂回包抄的可能。和需要调度数万乃至数十万的苻坚不同,八千北府兵的调度相对简单,在发现敌人编制混乱之后,八千士兵几乎是第一时间完成了渡河、集结、突袭等一系列战术动作。于是,因为调度失调而陷入混乱中的前秦军,在没有任何指挥的情况下,遇到了这支八千人的部队,几乎一触即溃。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准备利用将帅身份约束麾下溃兵的苻融意外“马倒被杀”,骑兵部队失去指挥也乱作一团。就这样,毫无章法可言的前秦军就在“不可复止”的混乱状态下走向了崩溃。
当然,以上这些军事细节很难被记载到史书里,于是,朱序的那句“秦兵败矣!”,似乎一句话喊退了百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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