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吴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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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提及欧洲近代骑兵战术的发展,手枪骑兵用半回转的战术,取代了使用重型骑枪的冲击骑兵,只有又被手持刀剑的冲击骑兵所取代这事,肯定是绕不开的。对此,两位身处对立阵营的三十年战争名将蒙泰库科利元帅和安哈尔特-贝恩堡侯爵都不约而同地指出,在令大半个中欧卷入战火的十七世纪二三十年代,“半回转”已经成为一种落后乃至近乎无害的战术。然而,这种看似可耻的逃避战术却在此前数十年中长期风行欧洲,因而也就必定多少存在一些可取之处。那这种战术会被淘汰呢?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因为这种战术太容易产生打工人或“社畜”躺平的心态了……
“瓦伦斯坦麾下火绳枪骑兵的半回转不仅丝毫没有伤到敌人,反而要么是被击退后导致己方其他骑兵陷入混乱,要么是妨碍了将要发起冲击的友军……(1634年)以半回转方式作战的西班牙骑兵虽然由名将指挥,所受到的奚落却要多过赞赏,这是因为它根本无法伤到敌人。”——神圣罗马帝国元帅蒙泰库科利,《论会战》
“我们最大的缺陷之一,就是大部分骑兵不愿意卷入贴身混战。就像我从前经常宣讲的那样,他们需要摒弃半回转的坏习惯……我得在这里明确指出,我们必须像讨厌瘟疫一样厌弃这种不卷入混战的冲击陋习。”——新教同盟骑兵将领安哈尔特-贝恩堡侯爵克里斯蒂安二世
▲安哈尔特-贝恩堡侯爵
▲蒙泰库科利元帅
在战场打卡上下班
正如笔者在此前系列文章中所述,到了16世纪下半叶,随着装备手枪、胸甲的雇佣兵“黑骑兵”的崛起,这些成本更低廉、效费比更高的“手枪骑兵”、“胸甲骑兵”迅速成为骑兵主流。可是,对无论生活方式或军事文化都与骑士差别极大的新式骑兵来说,战争终究只是一份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心态或许与今天许多期盼打卡下班的“社畜”有着类似之处。法国宗教战争之初的德勒会战(1562年12月19日)便提供了一个生动例证,当于格诺派败局已定后,他们请来的德意志“黑骑兵”指挥官黑森元帅冯·罗尔豪森竟在雇主面前自吹自擂:“战士为了钱得冲一次,为了邦国会冲两次,为了信仰能冲三次,这一仗里头,他们已经为法兰西的于格诺派冲了四次!”言下之意,既然已经自认为尽职尽责乃至超额完成任务,就无须再为雇主额外效劳。
▲德勒会战
其后,不论于格诺派的诸位将领如何恳请,罗尔豪森都以缺乏弹药为由拒绝出战。这样的骑兵与将近半个世纪前的法国敕令骑士形成了鲜明对比。彼时,敕令骑士可是在马里尼亚诺战场面对瑞士步兵的堂堂之阵,以五百人为一队轮番冲击三十余次,一直鏖战到日暮为止!无论如何,日后为人所熟知的半回转战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登堂入室。
蜗牛的步伐
详述半回转之前,我们不妨稍微看看它的词源,英、法语中的半回转(caracole)一词均源自西班牙语caracol,意为蜗牛。以最早详尽描述“半回转”战术动作的军事权威之一塔瓦纳元帅为例,他在描述手枪骑兵战术动作时虽然没有用到caracole这个词汇,却也将它和法语里的蜗牛(lima?on)联系到一起:“第一列(开火后)向左转,给第二列让路,第二列以同样方式行动,第三列也是如此,一列接着一列,形成蜗牛般的运动轨迹,行进到左侧重新装填。”“第一列开火、左转,露出第二列,第二列同样开火、左转,其余各列依次进行,像蜗牛一般回转,安全转移到尚未开火的部队后方,兜一个大圈在安全地带集体装填手枪。”
▲理想状况下的甲、乙两队手枪骑兵“半回转”射击,笔者自绘
上述战术词汇背后又是怎样的实战状况呢?读者不妨设想如下场景:双方各自出动大约一千五百名身穿经过黑化处理铠甲的手枪骑兵,他们各自列成100×15的庞大队形,双方骑兵保持平行,始终以慢步或快步行进,也就是速度不会超过每秒4米,骑手们左手控制马匹,右手紧握子弹上膛、装好击铁的轮燧手枪。由于射程、武器威力和护甲的限制,骑兵不得不非常靠近对手,待到相隔不到10米时,交战双方的第一列骑兵几乎同时开火。此后,第一列手枪骑兵立刻左转,转移到己方队形后方重新装填武器,给身后的第二列让出射击空间。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火绳枪骑兵以“半回转”战术与步兵交战示意图,尽管原理十分类似,但由于火绳枪需要双手持枪发射,其半回转战术以右转为主,与手枪骑兵“半回转”时以左转为主恰好相反
可是,这终究只是理想化的战斗状况,它当然可以用于训练场,但进入骑兵交战的概率几近于零。与塔瓦纳处于对立阵营的拉努就提到过手枪骑兵的“两大恶习”。一是距离敌军太远就匆忙放枪,一旦发觉敌方巍然不动就转向后方,实质上无法造成什么杀伤,拉努的崇拜者罗杰·威廉斯甚至提到过骑兵拿着手枪朝260步(约170米)外盲目开火,而后立刻转身的状况——哪怕是现代手枪在这种距离也可以说是无济于事。二是每当第一列开火时身后各列都会匆忙抛射乃至对天开枪,此后也是一起回转,只想靠着庞大声响恐吓对面。不过,按照拉努的老辣眼光,“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可不容易吓”。
▲沃尔豪森《骑兵兵法》中的胸甲骑兵多列射击示意图
毫无疑问,“半回转”战术在射击、回转过程中已经把己方侧翼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旦交火双方中的一方像亨利四世的于格诺派骑兵或古斯塔夫二世的瑞典骑兵那样,完成一轮齐射后立刻坚决冲击,那么正在“半回转”中的另一方骑兵部队必然会招致重创。塔瓦纳和拉努在诸多议题上意见不一,但他们仍然同样主张趁此时机果断冲击。
▲亨利四世和他著名的“白色羽翎”
可想而知,“半回转”中的骑兵届时将被夹在推进中的强大敌军和准备轮换它的后续部队之间。刚刚开火完毕、猝不及防的骑兵要么白白遭到侧击,要么扑向后方战友,引发更大的麻烦和混乱。从这个角度来说,它不仅无效而且还会招致危险,也就只有在对付缺乏火力支援的步兵时能派上用场。这就难怪从塔瓦纳、拉努到蒙泰库科利、安哈尔特-贝恩堡,无数人会对“半回转”大加责难。
▲1622年弗勒吕斯会战,油画中部清晰地反映了骑兵以集体“半回转”对付步兵的战况
然而,另一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亨利四世与古斯塔夫二世麾下骑兵都可以说是当世公认的精锐之师。可按照曾在低地战场与西班牙人作战的罗杰·威廉斯的说法,当时的一百名手枪骑兵里大约只有一二十个能够仔细装填、认真开火,也只有他们敢于突入敌阵。若是双方部队都质量平平,同样不愿发动冲击,那又会出现什么状况呢?
▲罗杰·威廉斯著作《战争简述》扉页
杂鱼的战争-逃避近战
读者不妨再想象一下17世纪初两个普通胸甲骑兵中队的对阵场景,双方骑兵各有500人左右,均列成50×10的队列,以慢步相向而行,行进途中渐渐提速为快步——考虑到骑兵从头到大腿都覆盖着临时大批量生产的盔甲,这样的马上颠簸必定谈不上舒适。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中队前方各列开始取出装填完毕的手枪,握在右手上准备开火。不过,双方在相向而行时并非直行,都不可避免地偏移原有路线,因而前列人员中最终仅有一半乃至一小半直面对手,待到相距大约20步时,双方骑兵已经能够透过尘土依稀看清对方目标,便在军官命令下开火。尽管在气氛紧张的战场上,后方骑手也很可能抬起手枪朝天射击,但终究只有前面一两列有机会命中目标,可是,黑火药的烟雾、马蹄扬起的尘土以及正在快步行进的坐骑都会影响到骑兵的视野与射击精度,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战果如何。此时,双方都不打算贸然行动,既不希望遭到对方冲击也不情愿主动冲击对方。前列人员或是左转进入后方重新装填,或是抽出一支新的手枪继续开火。
▲综合拉努等人描述的“半回转”状况,笔者自绘
如果军官还能够控制他们的属下,骑兵就可以用和此前相同的方式继续展开“攻击”。如此循环到其中一方发现——或猜测——己方队列缺口太大。对方也拥有战斗下去的坚定决心,从而向后退却为止,其后,退却迅速演变为真正的溃败,胜利方此时也只需展开追击,然而,胜利方的追击往往快不过失败方的溃退,除非残兵败将遇上障碍,不然追击方往往会战果寥寥。前文提到过的新教同盟骑兵团长安哈尔特-贝恩堡侯爵克里斯蒂安二世曾经亲历过三十年战争初期双方的杂鱼对决,他为读者提供了1620年白山会战中一则颇能显露内情的轶事:
▲决定了捷克命运的白山会战
“我有规律地稍作停顿,直到自己麾下被隔断了的另外三个连能够与我汇合为止。合兵一处后,我们满怀信心地向敌人进攻……我们当面的敌方胸甲骑兵平静地待在原地……我在等待那三个连时曾向自己的士兵喊话,让他们在我拔出手枪瞄准之前绝对不要开枪。然后,(敌人的)胸甲骑兵出现了……恰好他们也接到了不要开火的同样命令,所以我们原地待了好一会儿,彼此都很惊讶,仿佛还是好朋友一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的中校再也忍不下去,断然开枪为止,随后的状况就一如平常了。我后来注意到自己的骑兵能够在安静的时刻瞄准对方,因而享有巨大的优势……当敌人看到我的骑兵这么有决心……看到有些人已经占据上风后,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撤退。”即便如此,按照安哈尔特-贝恩堡的说法,他的骑兵也只是以“有秩序的队形”“慢慢地”展开追击。严格来说,上述战斗并不算是一次典型的“半回转”交战,毕竟双方连迫近后的回转都直接略去,仅仅是原地对峙而已,但双方的精神内核却依然是“半回转”式的逃避近战。考虑到对手仍然有机会脱离接触,那么此次战斗中双方应当不会距离太近,安哈尔特-贝恩堡麾下的骑兵虽然充分利用了待命时间进行瞄准,但杀伤效果仍然不宜高估。可是,这样的齐射和随之而来的烟雾、噪音已经表达出了交战决心,足以让当面的天主教同盟胸甲骑兵感到气馁,毕竟他们也很可能不是经验丰富的士兵。这,或许就是杂鱼们在战场上可耻而有用的逃避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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