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美国物理学界重心逐渐从东北和中西部的顶尖大学、企业实验室向西部，特别是南加州地区转移。因为冷战的战略需求，美国加大了新型战略武器设备的投入，如火箭发动机、制导导弹等，由此南加州地区的传统军工企业进行了产业升级。但这一切依赖于物理学背景的专业人士，为了招兵买马，各大公司亮出了自己的绝活儿，独特的企业文化、舒适的工作环境成为关键。
撰文 | 瞿立建
风光优美的南加州
说起美国加州，很多人都知道，北加州旧金山湾区的硅谷是科技创新的中心，南加州洛杉矶的好莱坞是电影文化的代名词。其实，南加州曾经也是科技创新的高地，风头不亚于硅谷。
二战期间，南加州的重要工业是战机制造，这项产业为众多技术人员提供了工作机会。二战结束之后，美苏开始冷战，国防需求也逐步转型。到1960年代，战略武器已经取代了传统战机成为主要市场。南加州的传统飞机制造巨头（如诺斯罗普、洛克希德等）进行了产业升级，增强了航天与电子学技术，设计并制造火箭发动机和惯性制导系统，用在各类导弹、战机和雷达系统等高精尖武器上。
产业升级，什么最重要？人才！南加州转型方向是智力密集型产业，亟需学物理的人才，南加州逐渐成为物理博士就业集中地。1960年，加州聘用的物理学家数量超过了纽约州、宾夕法尼亚州、新泽西州三州之和，仅洛杉矶、奥兰治和圣迭戈三个县的物理学家数量就与纽约州相当，而纽约州是当时美国物理学家第二多的州。南加州一跃成为当时全球最大的高科技集中地。
下面我们通过三个公司，了解一下南加州当年的“军谷”风采，看他们是如何吸引人才的。
休斯研究实验室（HRL）
现在的媒体总把埃隆·马斯克称为钢铁侠，其实，钢铁侠的原型是霍华德·休斯（Howard Robard Hughes, Jr.，1905－1976）。
钢铁侠的原型是霍华德·休斯（右）
霍华德·休斯继承了丰厚的遗产，最初进军电影界，虽是电影菜鸟，但推出的电影一部比一部成功，成为了著名的电影制片人。休斯把自己对飞行队爱好与电影结合，在1930年联合执导了电影《地狱天使》，生动呈现了一战的空战场面，以空战史诗片的地位彪炳电影史册。
休斯14岁开始学习飞行，终身迷恋飞行，他还是自学成才的航空工程师。1932年，他成立休斯飞机公司，还亲自设计并制造了几架飞机，其中有著名的H-1飞机。他驾驶H-1飞机，创造了很多飞行世界记录。
二战期间，休斯飞机公司得到大发展，全职员工总数从战争开始时的4名发展到战争结束时的8万。
二战结束之后，为满足美国搞冷战的需要，休斯飞机公司将主要业务从飞机制造转向精密雷达和制导导弹。
休斯飞机公司戮力加强研发力量，到1952年，公司研发实验室科学家和工程师数量膨胀到千人，成为南加州最大的军用电子公司，也是最具创新力的公司。
1959年，休斯在马里布市建设研发部门新总部——休斯研究实验室（HRL）。HRL实验室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俯瞰着太平洋。整体以白色为主的玻璃建筑，极具现代感和神秘感。
休斯研究实验室（HRL）
休斯实验室不仅建筑迷人，更有对科学家很有吸引力的文化。实验室为科学家提供顶级薪水、令人技痒难耐的挑战、奢华的工作空间、自由放飞的思想空间。实验室各项目组特别注重保密，整体上又能做到非常开放，有一种大学氛围。
HRL从加州理工学院大量招募人才，尤其是博士毕业生，还把他们的老师请来了——加州理工最受欢迎的老师、诺贝尔奖得主理查德·费曼每周来讲一次课。
HRL是企业实验室，但不完全面对生产一线，还有理论物理、量子物理、计算科学和材料科学等研究组。
HRL不负休斯的苦心，取得了许多永载科学史册的成果。1960年，HRL击败包括贝尔实验室在内的众多强力竞争对手，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激光器，一举建立巨大声誉。
世界上第一台激光器诞生于休斯实验室
HRL招聘研究人员特别看重的品质是“想法超前”，果然也吸引来了许多怪咖，比如罗伯特·福沃德（Robert Forward，1932-2002）。福沃德自马里兰大学博士毕业之后来到HRL工作，30年来一直做比较怪异的研究，孜孜不倦于探测引力波，此外，还研究太空缆索、太空喷泉、太阳帆、反物质推进器（《星舰迷航》里企业号星舰所用的推进系统）、负质量物质、真空电池等，每个研究项目听着就那么科幻。福沃德不是天马行空的放飞想象，而是严肃的科学研究，发表近200篇科学论文，授权了20项专利。
罗伯特·福沃德（Robert Forward），美国物理学家和科幻作家，休斯实验室为他提供了充分自由的空间。
福沃德肆意的想象力没有浪费，给许多科幻作家建议选题，并且还亲自下场写作，出版了11部科幻小说。
HRL成为南加州的地标，成为很多人——包括将军高官、友商高管、科学大咖——向往的地方。1965年，应邀报道卫星国际通信卫星1号发射的欧洲记者团在南加州参观了两个地方，一个是虚拟的卡通世界——迪斯尼乐园，另一个就是真实的科幻世界——HRL。
北美航空公司科学中心
北美航空公司（NAA）自1938年后不运营任何民航航线，专心搞飞机制造，二战时为美军生产教练机和战机，成为南加州最大的战机制造商。二战中执行轰炸东京任务的双引擎B-25米切尔轰炸机就是由NAA生产的。
北美航空公司的Logo
二战结束之后，NAA再次激进转型，果断进军导弹和航天领域。
NAA是一家老牌传统公司，对科学家并没有吸引力。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该公司效仿休斯，建立了自己的基础研究实验室，称为科学中心（Science Center）。科学中心的组织结构不是按照NAA的业务划分的，而是仿照大学，设立了物理系、化学系、冶金系和数学系等部门。
NAA创始董事、科学中心主任霍华德·赖斯（Howard Reiss）要求招聘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是第一流的，他相信科学中心这种学术风对科学家最有吸引力。要吸引到第一流的人才，赖斯认为，科学中心要传达出一个直观的图像，展示出公司对科学的热情，营造创造力放飞的氛围。
赖斯认为工作场所的建筑风格最能传达他们的愿景。他曾在贝尔实验室工作过10余年，对贝尔实验室的鸽子笼式的工作环境深恶痛绝，说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因此，赖斯不惜重金，邀请建筑大师设计科学中心的建筑。赖斯信心满满，只要招募到优秀的人才，提供优厚的待遇、优越的工作条件，剩下的就是等待收获了。
赖斯一番苦心没有白费，极短的时间内，科学中心竞争力就与休斯实验室相当，有些年份的科研产出甚至盖过贝尔实验室。
NAA在60年代急速扩张，其中三个顺应时代拓展出的部门，分别负责火箭发动机、核反应堆和制导导弹的三个分部都搬入了新的园区。数万名员工在里面工作，本是荒郊野岭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繁荣的军工中心。其中负责制导导弹的Autonetics，在阿纳海姆的新园区拥有20座建筑，能提供导弹的设计、制造、组装、测试一条龙服务。不仅如此，他们配有一个娱乐中心，健身房、游泳馆，棒球场、网球场……而周边地区配套的社区，正如公司宣传口号“在家工作”那样，那些物理学家实现了住大House的美国梦。
通用原子公司
1950年代，军工企业集团通用动力（General Dynamics）判断原子能将是新兴市场，于1955年成立通用原子公司（General Atomics），要打造一个核时代的通用电气。
通用动力公司本业是造潜水艇和战机的，如何招募人才进入原子能领域，进而成为世界级的核能研究中心？
通用动力公司听从氢弹之父爱德华·特勒（Edward Teller）的建议，邀请弗雷德里克·德·霍夫曼（Frederic de Hoffmann，1924 -1989）执掌通用原子。
弗雷德里克·德·霍夫曼 (Frederic de Hoffmann)
霍夫曼，哈佛大学博士，参加过曼哈顿计划，作为氢弹之父泰勒的助手参与氢弹的研究。
霍夫曼人脉广泛，认识原子能领域所有大咖。他组建了一个全明星顾问团队，包括汉斯·贝特（Hans Bethe）、理查德·柯朗（Richard Courant）、弗雷德里克·塞茨（Frederick Seitz）和泰勒，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每个物理学者心驰神往。
1955年，霍夫曼请来了爱德华·克鲁茨（Edward Creutz，1913-2009）担任实验室主任。克鲁茨曾在曼哈顿计划中参与核反应堆设计，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任组长，二战结束之后，任卡内基理工学院（现在的卡内基·梅隆大学）物理系和核研究中心主任。
爱德华·克鲁茨 (Edward Creutz)
霍夫曼和克鲁茨没有按企业实验室的路数建设通用原子实验室，而是要创建出一所没有学生，没有经费压力，美国最大、最好的“物理系”。
克鲁茨基于他之前在大学和国家实验室的经验，坚信开发复杂的新技术需要跨学科的合作。传统大学里，各学科是相互隔离的，克鲁茨要求建筑师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设计出一座便于人人交流的实验室。
美国著名建筑师William Pereira设计出一座环形实验室，形如汽车车轮，中心的“轮毂”是公共活动区域，有咖啡厅、餐厅和图书馆，四周的“轮胎”里是实验室。整个建筑给人一种来自外星的感觉。
通用原子公司实验室
William Pereira为康维尔（Convair，1955年被通用原子收购）大厅设计的铝制坡道，被认为是航天现代主义的代表。
通用原子的科学家在这个“另类”的实验室里，推出的最受市场欢迎的产品是TRIGA反应堆，这是供大学和医院使用的小型安全反应堆。他们也曾领导开发第四代核反应堆——高温气冷堆（VHTR），建成了第一座高温气冷堆电厂，运行了8年后关闭，但没有从中挣到钱。
通用原子设计的原子能和平利用海报，后来被誉为海报设计中的经典。
通用原子的民用项目带给人无限遐想，可惜想法太过超前，难以做成成熟稳定的产品，在市场上挣不到钱。不过，他们从军方的科研经费中收获颇丰，而在民用项目中他们获得了名声。
虽然公司商业上的建树有限，但是其建筑风格影响很大，成为当地实验室后来者的标杆，比如索尔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
索尔克研究所 (Salk Institute) 的实验室建筑以通用原子实验室建筑为标杆
梦碎南加州
随着1970年代初越南战争的升温，太空竞赛逐渐平息，美国军方对武器的需求也从战略武器转回了常规武器。南加州的航天工业失去了16万个工作岗位。冷战的结束带来了更严重的衰退，从1988年到1996年，南加州失去了15万个航天工作岗位?，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由于公司关闭或重组，又有13万从业者失业。
曾经创造力汪洋恣肆的明星公司，在市场大潮下，从高光堕入灰暗。
休斯飞机公司于1985年被通用汽车收购，但也没有重焕生机，在随后到二十年里，又逐渐被通用汽车一点一点卖掉。休斯研究实验室如今归通用汽车和波音共同所有，依然保持着很高的水准，对顶级科学家依然有吸引力。
北美航空经过一系列收购和出售，如今归波音所有。
通用原子公司的实验室依然在运营，但已褪去理想主义风采，心中不再有和平这样的大词，而是埋头为利润工作。
一点启示
南加州最终没有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科技创新中心之一，但是，南加州兴盛之时吸引人才的经验衰落之时的教训，依然值得吸取。
南加州那些新兴科技公司，雄心勃勃建立研发实验室，吸引人才首重建筑和文化。前文所说三家公司不惜重金，为实验室建设酷炫建筑，表达自己的独特价值。看来他们不会认可“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而是认为，大楼是吸引大师的第一步。另一方面，企业实验室文化钟情于象牙塔文化，实验室领导者偏爱研究型大学的氛围，对刚从校园走出来的青年学者更具吸引力。一流的硬件与学术追求相得益彰，令南加州的军工企业迅速崛起。
如今，中国的科技公司组建研发实验室也开始注重建筑设施。比如百度深圳研发中心的立面设计灵感是，将“众里寻他千百度”这句中国古词巧妙转换为“二进制代码”的现代计算机语言；阿里巴巴旗下开展基础科学和创新性技术研究达摩院更进一步，将建设极具传统美感的建筑群；腾讯不仅追求员工的工作环境无与伦比，还要给员工带来舒适前卫的生活环境，新总部“科技岛”将是一座智慧城区，容纳10万人工作生活……
建设中的阿里巴巴达摩院的效果图。设计以“一叶浮生”为灵感，将建筑与周围景观环境完美融合，与杭州民俗文化巧妙呼应。
腾讯新总部将是一座智慧城区
这几所已经融入我们生活的科技企业，他们的实验室文化如何，公开报道还不多，但确实每年发表大量的论文，未来可期。
南加州这些军工企业实验室，当年隐隐然要打造出一个“军谷”，因为时代原因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但许多著名企业的实验室仍展现着科技力量。我们希望中国科技企业，也能唤起企业实验室的科研创新风采。
参考资料
California dreamin’，Physics Today 74, 2, 36 (2021);
飞机大王休斯，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 , 1991.06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oward_Hugh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RL_Laboratori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orth_American_Aviatio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neral_Atomic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