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吃糟货的季节,北方吃生糟,江南吃熟糟

小时候看《笑林广记》,有一则笑话至今记忆犹新:一人家贫,喝不起酒,每次吃两个糟饼就有醉意。有朋友问,你早上喝酒了?他如实答,我吃的是糟饼。回家告诉妻子。妻子好面子,教他:“呆子,便说饮酒,也妆些门面。”第二天,他按照妻子的意思回答。朋友再问,酒是热吃还是冷吃的。他每答,是油煎的。此公又回家告诉妻子,妻有愠色的。第三天,朋友又逗他,你喝了多少?他伸出两手指:两个。还是糟饼呀!

糟饼是什么滋味,我没吃过,不过想来用酒糟加面粉做的饼,过油一煎,味道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在已经掌握成熟的酿酒技术,物质却又不甚丰沛的古代,酒糟如何被合理而又优雅地吃进肚子不浪费,是一个很早就被载入文人笔记的议题。所以有人吃着糟菜跟你讲什么先秦遗风、宋元旧事、《随园食单》之类,也许他不是装X,肚子里可能真的有些墨水。

糟有生糟、熟糟之分,生糟用的时间长,实际是用糟和盐来腌生的或者半生原料,比如糟蛋、糟豆腐。这些东西,大多出现在有酿制白酒传统、产糟相对较少的北方,盐糟卤可以反复使用,只要天气冷,往往是越糟越香。但因为加了大量盐在内,成菜多是一味齁咸,不复糟货清新之致。吃惯了熟糟的,大多对生糟瞧不上眼。

江南是鱼米之乡,盛产黄酒。不彻底的发酵让酒糟产量大,且酒精、糖、氨基酸含量高,风味更佳。用黄酒糟腌浸烧熟冷却的各色原料,时间不过几个小时,称为“熟糟”,物料由此被“保鲜”起来,味鲜、凉爽、耐嚼,那一股若有若无、有酒香无酒味的特殊的糟香,令人闻香而至,胃口大开。陆文夫说“糟货之味比酒更醇厚,比酱更清淡,是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淡泊,同时又自然地带有一种老于世故的深沉回味”,这话有点夸张,不过醇厚与清淡并存,淡泊与深沉并济,确实是对于糟的精到描述。

熟糟的关键在于“吊糟卤”,上海人评判糟卤的标准是“正”和“雅”。正,意思是滋味要浓烈,除了糟泥作为主料之外,还要加入一定量的黄酒、盐、月桂叶和肉桂,激发酒糟微醺的口感;雅,意思是气味要清新,加入白糖、陈皮、桂花,中和酒糟的冲味。诸味齐全后,不能烧、不能煮,否则酒精挥发,就变成盐水一碗,所谓“吊”,意思要小火微温,久浸慢泡,最后让味道融合,才算是合格的糟卤。


真正的制作过程就容易多了。糟毛豆是最好的下酒菜,没有之一,旺火快煮的毛豆,不能焖,离火后直接浸在糟卤中,数小时后上桌,依然如新摘一般翠绿。剥出一颗,脆韧爽滑,酒香却已渗入豆子内部。比之五香花生米,糟毛豆含蓄,却更悠远。

糟田螺也是美馔,田螺加葱姜水和黄酒煮开去腥,浸在糟卤中凉透了上桌,牙签挑出肉来。质地鲜嫩而有嚼劲,比之豆豉爆炒,其中原汁原味的手段,不知高明了多少。

糟鸡当然最好了,一碟子皮黄、肉嫩、骨头里还有血丝的上好白斩鸡,用糟卤浸过,越发显卖相饱满、油色诱人,得咬一口酒香充盈,哪怕明知道餐后有被查酒驾的风险,估计也是顾不得了。最好糟卤里顺带浸一点鸡胗、鸡爪、鸡心之类的“什件”,一样切片了下酒,其美简直无法描述。

然而魔都人民最挂念的,还是那一罐“糟钵头”,用猪肚、猪肝、猪爪、猪五花肉一起,加火腿、笋片、香菇、面筋等“好料”,用高汤文火,在小钵里慢煮数小时到酥烂,最后关火加糟卤、青蒜后上桌。同样的猪下水,北人用它来做卤煮,固然香浓够味,但要说到鲜醇,还是敌不过魔都人民这一钵糟。特别是让人烦闷的秋老虎之夜,有这样一顿清腴的糟钵头,其中或淡或浓的幽幽糟香,和空气中似有似无的微微秋凉,实在是相得益彰,兴味双绝。


除了时令应景之外,糟钵头似乎很能体现某个时代的富足程度:据说南宋时候百姓富得流油,“糟鲍鱼、糟羊蹄、糟蟹”之类的高端货色在很多文人笔记中都有提到;到了袁枚所在的清初,条件差了些,只有“糟肉、糟鸡、糟鲞”;《红楼梦》正值乾嘉盛世,“糟鹅掌、糟鹌鹑”又开始大行其道。前阵子,我在魔都一家海派餐馆里吃到一份贵得吓人的糟钵头,用陶制小盅装盛,看上去玲珑精致。启盖一看,都是鲜贝、海参、虾仁等物事,叫“糟八珍”更准确点,味道当然也不错。看起来,在吃的方面,今天也算是个不错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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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魏水华(微信号:qyqy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