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君,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总是被一种莫名的伤感环绕着。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是个很难开心的人。我尝试过很多爱好,但都提不起太多兴趣。
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看到大家热热闹闹、兴致勃勃的,我脸上在笑,内心依旧没什么波澜;而每次一个人在家时,我就会感到特别压抑、想哭,精神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因为害怕被骂矫情,我也不敢跟身边的人讨论这种情况。但我是真的很痛苦、很痛苦,无法解释这种痛苦的存在。
我真的不明白,这种莫名的精神痛苦到底是怎么来的?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则留言让我联想到了最近读到的一篇文献中的概念——忧郁状态(melancholia)。
忧郁,英文是melancholia,在专业领域,它常常被形容为“mental suffering(精神折磨)”或是“painful mood(疼痛情绪)”。是一种折磨、疼痛的情绪状态(Freud, 1957)。
在忧郁状态中,人们可能有以下体验:
总是被无名的伤感环绕着
对任何事都没什么兴趣
经常感到一种弥散式的空虚感,精神上持续感到难以解释的、剧烈的痛苦
一个人独处时尤其被“疼痛的情绪”困扰
做事提不起劲来,总是很被动
感到未来是灰暗且难以改变的
内心不太喜欢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认为自己缺少价值、不被爱
很难好好照顾自己
在这种生存状态下,我们无法全力投入工作,无法体验爱与联结的美妙,也没办法尽情享受生活。
总而言之,忧郁状态下,个人难以找到生命的活力与愉悦感,像是拖着一团沉重的阴影度过每一天。
并且,这是一种整体而宽泛的悲伤状态。我们感觉笼罩在忧郁的阴影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到底在感伤些什么。
今天我们将结合弗洛伊德一篇著名的论文《Mourning & Melancholia》,为大家解释这个问题。文章有些晦涩,希望大家多给我们一些理解的努力和耐心。
人活着,就必须面对失去:失去过去的关系和自我,失去爱,失去自己的某种身份,失去我们曾经与之深深相连的事物。
因为曾经我们投注了感情在那些对象上,当丧失发生,我们已经投出去的情感就“落空”了。因此,我们往往要经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间,花费很多精力,逐渐将这些倾注在所爱客体(如人、物、信念、理想)之上的感情(libido)收回。
忧郁状态,可以被理解为,“在处理丧失的过程中出了差错”的后果。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先为大家介绍一下,“正确”地处理丧失的过程应当是什么样的。
健康、正常地处理丧失的过程,被弗洛伊德称为 “哀悼(mourning)”。哀悼的过程中,我们是非常悲伤的。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无法收回自己落空了的感情,经常通过想念、幻想、梦境等,造出一个所爱对象的“幻影”,继续承载我们的感情。
在时间中,我们不断不断面对所爱的对象已经不在的现实,为之持续充分地悲伤,也就一点一点接受了丧失的现实。此时,那些感情就被收回到了我们身上,准备好了投注向新的对象。
这时,我们就处理完了这次丧失,也真正地“从过去走出来”了。
而处理丧失的过程并不总是这样顺利。有一些丧失没有被我们正常地应对,而是走上了“有差错的”处理路径。这时,忧郁状态就会发生。
在这种“有差错地处理丧失”的路径中,我们对自己所丧失的事物爱得那么深,过于深刻的爱,让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和接受这个爱的对象的失去。
于是,我们没有走上“反复确认爱的对象的失去,并为之尽情悲伤”的道路。相反,在丧失发生的一瞬间,我们就巧妙地认同了那个对象,把ta“吸收到我们体内”,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爱自己来保留和这个所爱对象之间的关系,而不必失去ta了。
举例来说,儿时的我们无法想象和接受父母不爱自己,于是我们内化了父母的形象,我们的一部分变得和他们一样,以此来让自己的潜意识觉得,我不曾失去他们。
一个深爱的前任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可能也会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那个人。
换句话说,我们难以面对“我失去了这个人”的事实。失去挚爱带来极为剧烈的疼痛,令我们感到自己即将崩溃(fall apart)。为了应对这种风险,我们无意识地将对方纳入到了自己的自我(ego)之中。以这种方式,保全了所失去的事物。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能够使我们在处理丧失时出现差错的人和事,我们对于ta们的感情,还不仅仅是深爱。
我们不仅仅是深爱ta,并且我们痛恨自己这样深爱ta。
也许是羞耻感,也许是现实中这样的爱不被允许。我们实际上也并不接受自己是这样深爱着ta,甚至让自己意识不到自己对ta的爱。
此时,我们的内心就陷入了一种自己与自己的三角关系中。我的一部分变成了你,我爱着你,我同时也痛恨自己爱着你。
此时,我们的内在自我已经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因为爱意而内化出的对方,另一半则是对前一半自己的愤怒、恨意与攻击。
我们看似接受了现实,却从未真正地摆脱过去的影响。此时,我们就产生了长期的忧郁状态。
我们的内心已经变成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在不断的自我斗争中,我们的活力与精力被消耗殆尽,不再有足够的激情和爱意继续投入生活。因此,我们开始被弥散性的空虚和剧烈的精神痛楚感缠绕。
这就是传说中的“痛楚情绪”了。
我们首先要能够理解自己,并意识到这段爱恨交织的源头。
弗洛伊德认为,与导向哀悼的丧失相比,导致忧郁的丧失往往是更为抽象、处于意识之外的(比如:对方并没有“死”去,而只是离开了你,或是你被迫放弃了一直以来的目标,“丧失”原来的梦想……)。
我们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或者说,即使我们大概知道自己是因为谁、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也不一定能够看清,ta身上到底有什么令我们难以忘怀?(We may know who the person is, but we may not know what it is about the person that we have lost.)很多时候,那个令我们无法放手的丧失,其实并不是某个完整的个体,而只是ta一直以来在我们生命中扮演的某种角色之于我们的某种意义。
当我们将笼统的、无意识的丧失提取到有意识中来,我们就迈出了从丧失中疗愈的第一步。
而在意识到生命中曾发生的丧失后,我们还要好好地处理这段丧失。我们要重新走上哀悼(mourning)的道路,承认、接纳“对方不在我们的生命中”这一事实。
一方面,我们要明确自己丢失的到底是什么;另一方面,我们要允许自己因为丢失了这一重要的部分而充分地悲伤。这会是一个非常痛苦且艰难的过程。
比如,那些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爱父母,也不肯承认自己心中一直渴望着父母爱自己的人,是无法意识到自己丧失的。因为对这样一个人来说,ta真正丧失的,其实就是那对从未出现过的、会好好爱自己的父母。
也就是说,想要走入哀悼、更好地处理丧失,我们必须直面自己深深埋藏的渴望与恐惧,并持续坚定地放下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在前面的例子中,只有通过一次次地承认自己渴望这样的父母,且一次次地接纳自己并没有这样的父母,我们才可能好好地哀悼这段丧失,并最终从中走出。
除此之外,我们也鼓励你用心地投入到身边每一段新鲜的体验和联结中去。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记忆中的影子,以及令自己充满期待的未来,都是关于另一个人、另一件事。此时,你就已经在不经意间,从这种忧郁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最后,在《Love Is a Dog From Hell》中,Charles Bukowski曾写到“the history of melancholia includes all of us(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法逃脱忧郁)”。也许,这种忧伤本就是生命体验中的一个部分。在你感到快要被沉重的悲伤压垮时,别忘记,你并不孤独。
绝不是什么意念;
意念往往会从某种悲哀中产生;
我的确不是这样,
因为我的悲哀是凭空而来的,
也许我空虚的悲哀有实际的根据,
等时间到了就会传递给我;
谁也不知道它的性质,
我也不能给它一个名字;
它是一种无名的悲哀。
——莎士比亚《无名的悲哀》
Reference:
Freud, S. (1957).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XIV (1914-1916): On the History of the Psycho-Analytic Movement, Papers on Metapsychology and Other Works (pp. 237-258).
KY作者 / Jojo
编辑 / KY主创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