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极端民粹究竟从何而来?


1948年1月30日,印度教民族主义者纳塔拉姆·戈德斯近距离向甘地连开三枪,导致甘地死亡,随后戈德斯被判处死刑。

甘地送葬队伍经过德里印度门,万众默哀

(图片:wikipedia)▼

遇刺让本就主张非暴力的甘地成为殉道者,悲剧带来的道德冲击感,也为甘地留下了一般政治家难以企及的崇高声誉。

美国前任总统特朗普访问印度期间

到拉杰哈特为甘地献花

(图:shutterstock)▼

如今时过境迁,人们谈及甘地时时常忘记他所处时代印度的社会环境,也很少考虑到英属印度的统治依旧强大,以及印度社会中信仰、民族、南北、种姓、家族等等因素带来的深度分裂。

如果直接代入如今的印度现状,默认执政者的意志会理所当然地转化为国家意志,那么甘地的“软弱”,似乎就成了印度社会种种问题的原因,然而,他真的有那么多选择么。

甘地与巴基斯坦国父真纳

后人去回看历史,总是难以体会到时况的

他们不只代表自己,选择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选择

(图:Wikipedia)▼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而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反射的恰恰是当代评论者的思维与立场,且往往是片面而错误的。

任人涂抹的历史

从今年年初开始,印度陆续有一些戴着藏红花色帽子或围巾的人,手持鲜花,神情肃穆,出现在中央邦最大城市瓜廖尔(Gwalior)。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栋并不起眼的建筑,建筑内部有一家纪念馆。

纪念的是一个“闻名于世界”的杀人凶手

(图:ANI/twitter)▼

这家角落中的纪念馆并不像通常情况那样属于作家或艺术家,它漆成藏红花色的房间里,堆放着以红色、黄色花环为主的祭品,祭品中央摆放着的一张肖像说明了它的归属。这家纪念馆所纪念的正是早已被定性为恐怖分子的刺客纳塔拉姆·戈德斯。

这些为恐怖分子献花的人

究竟是怎么想的?

(图:MissionAmbedkar/twitter)▼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搞这种活动了,类似的活动早已暗中持续了数年。只不过因为本次纪念活动规模较大,而且过于接近甘地的祭日,经过媒体报道后,关于它的消息再也无法被限制在原本的小圈子里了,破圈了,从而引来地方政府重拳出击,消息爆出两天后纪念馆就被勒令关闭。

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边缘群体的线下聚会,他们背后,站着政党印度教大斋会(Hindu Mahasabha)。

这帮极端民族主义者倒是一直不排斥雅利安人

从会旗上也可见端倪▼

这一组织成立于1915年,支持印度教民族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社会保守主义,反对一切外来思想,不论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社会主义(当然随着雅利安人入侵带来的吠陀-印度教不属此列)。

所以在这帮人看来

泰姬陵算不算是穆斯林对印度文明的玷污?

(图:shutterstock)▼

在印度的政治光谱中,该党属于右翼中的右翼,因为其观点过于剑走偏锋,特别是暗杀甘地的主谋大都属于该党派,甚至属于高层,所以他们长期以来都未能获得左右政治议题的影响力。

自1952年印度开始首次大选至今

在17次的人民院选举中,大斋会获得的席位共有10个

第一次选举时,选举委员会就将其视为“民族党“

(首次选举时的所用符号)

(图片:Wikipedia)▼

然而,如今这一组织有超过75万名成员,从印人党上台后就大力洗脱戈德斯的罪名,希望将之塑造为一位被误解的爱国者。为此,该组织不但大搞纪念活动,还为他树立了几座雕像,在印人党上台后就制作了名为《爱国者纳塔拉姆·戈德斯》的记录片,在翌年甘地遇刺日放映,并将这一天命名为勇敢节。

一个以刺杀甘地为荣的政党至今还能到处活动

可见近些年来执政党对其的纵容程度

(图:Barkha Dutt/Twitter)▼

这一系列操作中最具印度特色的,是他们希望修一座以纳塔拉姆·戈德斯命名的神庙,把戈德斯送上神坛。

印人党和印度教大斋会同为政党,理论上属于竞争关系,印人党利用在基层的强大影响力执掌政权后,大斋会反而活跃了起来似乎并不符合常理。其实,二者并非简单的竞争关系,反而有很深的渊源。

在印度,如果你想动员广大人民群众

要么给他们宗教,要么给他们宗教般的体验

(图:shutterstock)▼

将二者联系起来的,是印度极其特殊的强大政治组织RSS(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国家志愿者组织)。

加入我们,给你一种挥斥方遒的感觉

(图:shutterstock)▼

从民族觉醒到民粹狂潮

大斋会这个组织1915年便已经成立,并与RSS组建者赫德格瓦(K. B. Hedgewar)过从甚密。在赫德格瓦思想逐渐成型的中青年时期,其与大斋会的核心成员交往密切,阅读后者的作品,深受后者的启发,被视为大斋会领导人的政治门徒。

赫德格瓦受大斋会影响

又不满于国大党的政治意识,索性自立门户▼

赫德格瓦认为,人口众多的印度之所以能被少量英国人征服,是因为印度人组织分散、不够勇敢、没有公民意识。所以他加入反英秘密会社,学习这些会社的组织方式、日常训练和战斗技巧,并最终于1925年组建了RSS。

1939年,赫德格瓦及其最初的追随者

(图:Wikipedia)▼

该组织以藏红花为标志,社员以青年为主,发放统一的黑草帽、卡其布衬衫、短裤,学习战斗技巧,定期进行思想教育,灌输印度教教义以及RSS版本的印度历史——雅利安人入侵后的印度成就了一段辉煌的历史,直到穆斯林入侵,印度教徒陷入被奴役的黑暗时代。

个人的武勇需要被组织和信仰所吸收

才能转变为压倒性的力量

(图:shutterstock)▼

早期RSS与大斋会关系密切,甚至被视为后者的下属志愿者组织,戈德斯就同时从属于这两个组织。

英属印度统治陷于低效与腐败,而接受近代教育后,印度民族主义迅速发展壮大。英属印度政府既不能依靠垄断暴力和权威压制他们;也不能建立有效的对话机制将反对派吸收进统治集团;甚至连饥荒都无法有效处理,这片庞大而混乱的国土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更多靠间接控制

所以英国的基层组织并未退化,而是本就没有

但印度本土的基层组织在快速学习、发展

世界上还有比这数亿贫困人口更好的组织养料么▼

这样的背景下,RSS与当时涌现的一批组织一样,都有民族解放的积极意义,但是它的意识形态和组织方式,为其染上了难以磨灭的右翼民粹主义色彩。

这样子有点熟悉,虽然是极其简陋的版本

(图:shutterstock)▼

这些组织喜欢将自己与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绑定,以炫耀团结和力量来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而这些保护印度教徒,针对穆斯林的对抗性行动,都不可避免地将它推向了激进化的路径依赖。印度独立前后多起激烈的暴力冲突都有该组织成员的身影。凭借强大的组织能力和民粹定位,RSS迅速扩张,成为了比大斋会更强大的组织。

就喜欢你这样武德充沛的棒小伙儿

民族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图:shutterstock)▼

相较于日后被RSS成员批判为“软弱”的非暴力不合作路线,“强硬”的RSS在当时采取讨巧的策略,不直接与殖民政府对抗,甚至一度避免公开发表反英言论,要求其成员也不要参与国大党组织的反英运动。

RSS全称是国民志愿服务团

“志愿活动”就是颇为讨巧的一种模式

名为志愿组织,实为民族主义政党

(为洪水灾民发放食物)

(图片:Deshabhakta/Wikipedia)▼

到了二战时,RSS的领导人又发表过支持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言论,毕竟RSS理想中的印度,是以印度教为主体,锡克教、耆那教、佛教等本土宗教为补充的“纯洁”的印度,但其理想印度的领土又远不止于今日的印度,难免对遥远的法西斯领袖们有种错位的崇拜。

RSS向来不参与印度独立活动,也不与英国人抗争

一直坚定地“植根于真正的民族主义”

二战期间的领导人(中间)从坚持种族纯洁的希特勒身上

还得到了不少启发

(图:shutterstock)▼

然而因为政治分歧过大,早期国大党无法接受RSS、大斋会等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成员参与其中。在印度独立后,RSS先后被禁3次,但在民间一直呈现扩张态势,还试图扶植政治组织。经过多次被取缔、整改之后,其扶植的政治组织终于在1980年形成了如今的印度人民党。

莫迪在8岁时就加入了RSS,开始接受培训

1985年,被分配到印人党开始担任职务

总理完全是接受着RSS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思想长大的

(图片:shutterstock)▼

被撕裂的印度社会

如今大斋会的造神运动并不是孤立事件,仅仅是印度社会思潮变化的一个侧面。

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与保守穆斯林之间的冲突是显而易见的,而印度教徒和世俗化穆斯林内部同样也在发生分裂。

印度可是有着2亿穆斯林人口

这可能是世界上规模最为庞大的“少数派”

(图:shutterstock)▼

相较于枯燥地学习和辛苦地工作,年轻人更喜欢投身于有使命感和归属感的政治运动。从90年代起,苏东剧变,印度改革开放,左翼思想开始从民间退潮,越来越成为知识分子圈子里的学术内容。而这样就必然导致曲高和寡,提出问题却无力改变。原本对现实不满,可能持有激进左翼立场的年轻人,如今更可能被资金充足,活动频繁的种种右翼组织吸纳。

“藏红花恐怖”指印度民族主义者的极端分子

到处制造针对穆斯林的恐怖行为▼

更尴尬的是,宏观上,借助前任政府留下的基业和持续改革带来的红利,莫迪治理下的印度确实在不断进步,而且公关手段明显变得民粹化、富有煽动性,赢得了大多数印度人的支持。

微观上,从护牛运动到砸毁清真寺,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的行动确实达到了目的,强化了右翼组织成员的成就感和这些组织对外界的吸引力,为扩张和把激进的观念付诸实践铺平了道路。

典型代表,护牛运动

(图:shutterstock)▼

受到冲击的其他派别同样观点极化,在日常生活中高度对立,甚至朋友们因为政治观点不同而分道扬镳。

具体来说,尼赫鲁大学的舆论氛围在传统上倾向自由主义或左倾,支持世俗化,但也存在部分支持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学生。在校方的管理下,这些人以前还能够维持和而不同的状态。2020年初,RSS旗下青年组织的大量成员涌入这所印度顶级大学殴打师生,边打边叫嚣要“为国家清除叛徒”。从此以后,对血淋淋的教训记忆犹新的大学师生们,开始互相敌视,再也无法把辩论停留在说理的地步,往往要通过动手来“物理传道”。

被RSS青年派和警察联合欺负的师生们进行抗议

若是惩治施暴者的诉求得不到解决

这些优秀的大学生们还会认可执政党的统治么

(图片:https://www.theguardian.com/)▼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侧面是,警察接到报警后来到现场,既不制止暴力事件,也没有拘留一个人。事后,RSS相关组织渗透进学校,在行政岗位特别是宿舍管理员中,安插大量关系人员,试图加强对学生的控制。

RSS现任主席莫汉·巴格瓦的人形立牌被焚烧

以暴制暴固然不可取,但很多时候也是无奈之举

(图片:https://www.theweek.in/)▼

不但代表未来的年轻人发生了分裂,印度社会的撕裂也体现在对传统的割裂上。

RSS的主流观点是,甘地软弱为印度带来印巴分治的灾难,并试图把这种观点变成印度社会的主流观点,为攻击巴基斯坦铺平道路。可悲的是,因为国大党的核心成员尼赫鲁-甘地家族在上世纪长期把持印度政权而且被控腐败,失去了印度选民的信任,导致印度国内目前唯一能够制衡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力量衰弱,甚至该党成员也有因为民情而转向印度教民族主义的趋势。

印度教徒认为莫卧儿帝国时期建立的巴布里清真寺

占据了印度教中的神灵拉玛的出生地

执意要将清真寺拆除建一个巴摩神庙

莫迪还去了奠基仪式

(图:Wikipedia)▼

在可见的未来,RSS的影响力还会越来越强,对当年那名刺客的崇拜变得公开化也不是不可能。印度历史届时又该如何定义甘地?印度的大国崛起之路又要走向何方?

那就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了。

只能原谅,只能佛系

(图:shutterstock)▼

参考文献:

1.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jan/17/mahatma-gandhis-killer-venerated-as-hindu-nationalism-resurges-in-india

2.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0/feb/20/hindu-supremacists-nationalism-tearing-india-apart-modi-bjp-rss-jnu-attacks

3.https://www.scmp.com/week-asia/politics/article/3118355/indias-hindu-nationalists-see-nepals-political-chaos-chance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封面: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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