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微信号:yosumn)说:广州的天,阴沉沉的,似乎也和我们一样,为“911”事件在哀悼。
2001年9月11日,世界被两架飞机推了个踉跄。
9-11事件发生时,我才八岁,对于电视里直播出的狼藉景象还没有多深刻的概念。直到大学在美国参加夏令营,才看到纽约城内那著名的下沉式纪念广场,流水不断滑过黑色大理石,向下坠入原是世贸大厦地基的方形深渊,氛围庄重,一切都让人想到“丧失”和“往生”。
水流下垂,坠入深渊
黑色的大理石,肃穆而庄严
每一个字母的刻写,都是悲痛的祭奠
此后十五年,那片阴影悄然笼罩着世界的上空,直到今天都没有散去。不断发生的校园枪击和街头恐怖袭击中,社会暴力泛滥的事实彰显无疑,难以预估未来还会有多少人暴露于丧失和伤痛之中。人们还没来得及重新站稳,耳边就传来了新的哀悼,似乎永不止息。
不仅是重大事件会带来这些创伤,即便在日常生活中,意外也可能突如其来夺走我们爱的人。而他们,可能曾是我们依靠的坚实大地,和赖以为生的空气。
你曾给我的世界带来光
“人们永远都无法完全忘怀逝者,也无法完全在心中撤回曾经投注在对方身上的一切。我们永远不可能去除那些曾在生命历史中如此亲近自己的人。”
花虽灿烂,人已不在
在心理学研究领域中,用哀伤(Grief)一词来形容失去所爱的体验。哀伤不容易自行消化,而且不仅亲身经历的人会痛苦,连身边人也会因为爱莫能助而感到无力,眼睁睁看着关心的人痛苦。
被剥夺的哀伤
生命中有一些哀伤更难以启齿,是被剥夺的,指哀悼者生命中不被社会认可的关系,譬如,一个哀悼者的外遇对象死了,ta可能不会被邀请参加死者的葬礼,无人可以诉说,也无法获得一般人丧失后的社会支持,没有人安慰ta,甚至哀悼感受本身都不被认可、被排斥。
其中,有些丧失被社会所否定,社会可能不把这当作失去,比如自然流产或选择堕胎。
还有另一些丧失让人难以开口,比如自杀、死于艾滋病等等——今天(9月10日)也是世界预防自杀日,关于自杀的更多相关知识可以查看文末列表。
这些丧失都不同程度被污名化,对于正在经历此类丧失的人来说,帮助他们谈论自己是有好处的,也可以帮他们探索对死亡的想法和感受。
卧轨自杀的海子
1944年波士顿校园火灾发生后,麻省总医院精神科主任 Erich Lindemann 是最早系统梳理哀伤反应的人。普通的哀伤涵盖许多感受和行为,当代研究对于急性哀伤反应的结果主要在四个维度讨论:感受、生理感觉、认知和行为。
1)情绪感觉
悲哀
丧失者最常有的感觉。有些人会哭泣,但有些人不会。还有些人会害怕那些悲伤的感受,尝试通过工作狂或旅游来回避悲伤,却还是午夜梦回时被击中了。不允许自己悲伤的话,往往会导致更复杂的丧失体验。
安静背后是无法言语的悲痛
愤怒
失落之后,人们会感到愤怒。即便说着“我怎么能生ta的气?又不是ta故意离开我!”可人们往往还是会气愤对方怎么丢下自己一个人在这世界上过活。丧失者需要去体会这一部分,甚至适当地把愤怒抛向逝者,才能有一个健康的适应。
有些人会把愤怒转向医生、家人、殡葬公司、朋友,甚至上帝。“上帝对我公平吗?给了我那么快乐的时光又夺走!”最危险的愤怒可能是转向自己,怨恨自己,甚至引发抑郁和自杀行为,这种愤怒也时常发生在幸存者身上。
冲击,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愧疚与自责感
丧失者会为自己生前做的不够好而愧疚和自责。如果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引发死亡的事情,通常对于事实的反复检验能逐渐缓解这种愧疚。
焦虑
一种焦虑是害怕“没了ta我还能好好活下去吗”,另一种是因为死亡而深感生命无常,人生是有限的。
孤独
“我觉得我好孤独,就好像生命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一位结婚52年后失去的妇女说。临床上也有伉俪情深的夫妻,在丈夫去世后,妻子决定在七七四十九天后也去陪他的情况。适当社交确实能缓解社交孤独感,但无法缓解因为依恋破碎而带来的情绪孤独。
没有你,一个人睡不着
另外,人们也会经历疲倦、无助感、惊吓、渴念、解脱感、放松、麻木等感受。
2)生理感受
这些感受往往被忽略,但在哀伤过程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这些是最常经验到的生理现象:胃部空虚、胸部紧迫、喉咙发紧、对声音敏感、一种人格重组的感觉(“我走在街上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了,包括我自己”)、呼吸急促、窒息感、肌肉软弱无力、缺乏精力、口干等等。
3)认知
不相信
“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相信,一定是弄错了。我不信!”——这往往是人们接到噩耗后的第一反应。有人说,“我一直在等有人来叫醒我,其实是我在做梦。”
困惑
许多丧失者可能会出现精神不集中,注意力分散,健忘的现象。
沉迷于思念
对逝者有强迫性的思念,或是试图再寻回失去的人。那些念头和影响有时会侵入、占据哀悼者的心思,挥之不去。
感到逝者仍然存在
认为逝者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同一时空之中,尤其是在逝者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中。有人觉得安慰,有人反而会被吓到。还有一些独特的哀悼仪式,在印尼的一些地方,人们会把死去亲人重新从墓地里挖出来,清理干净,换新衣服和装饰,再下葬,以让自己觉得亲人还未离开身边。对于客死异乡的亲人,也会扶着对方走一段路,暗示走回家。
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4)行为
有许多特定行为与哀伤反应相关,比如失眠、食欲不振、心不在焉、社会退缩、梦到死者、回避提起死者、叹气等等。
如同人类其他的心理过程,哀悼也有不同阶段。有些讨论列出了9-12个阶段,但并非每个人都是逐一经历每个阶段的。这里主要概括四个阶段。其实在全世界的很多不同民族间都有独特的哀悼仪式,有些乍一听毛骨悚然,但对于当地人来说却是亲人逝世后十足的安慰。
1. 第一阶段便是要完全接受某人的逝去,相信此生重聚已是不可能了。
通常容易发生的状况是人们把逝去之人的东西都保留在木乃伊状态下,以备他们回来时使用。或是否定丧失的意义,有些人会立即把死者的东西全都丢走,以眼不见为净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还有选择性遗忘,把关于死者的信息都从记忆中抹去。
2. 第二阶段需要处理悲伤的痛苦。
Parkes(1972)肯定地说:“如果为了完成悲伤工作,生者必须经历悲伤的痛苦,那么任何允许生者继续逃避或压抑痛苦的事都可能会延长哀悼过程。”有时候,社会上一些陈词滥调也会影响,比如不以为然地说“你还年轻,还可以再嫁/生”,或是强加想法“死者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那么难过”。这是在否定哀伤者合理表达情绪。
别说了,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3. 第三阶段中,需要适应没有逝者的世界。
其中,首先要外在适应,即适应逝者影响到的日常功能,人们往往需要几个月才能逐渐掌握独自生活、单独抚养孩子、面对一个空荡荡的房子、独自处理财物等问题。
“失去一位丈夫,意味着失去了朋友、性伴侣、财物、园丁、装修工、保姆、听众还是暖床人?这都很难清楚界定,要看那个人过去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其次,死亡本身也迫使人们调整自己内在的自我概念,需要去内在适应。比如,生前依赖那个人的部分,通过照顾孩子来感受认同的母亲,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转而思考“我一个人会怎么做?我需要什么?”又比如,我无法做好那个人生前的角色,
最后的就是心灵适应,死亡很可能动摇了一个人世界观,挑战人们基本的生存价值和信念。Janoff-Bulman(1992)指出三个时常被爱人死亡所冲击的基本假设:世界是一个充满爱的地方、世界是有意义的、人活着是有价值的。911事件挑战了这三个基本假设,以及更多的意义。
而对于那些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失事航班家属,她们表示:“不是如何找到一个答案,而是如何能没有答案地活下去。”
4. 第四阶段是最难完成的,因为人们需要参与新生活,并找到一个和逝者永恒的联结。
这并不是促使生者放弃与逝者的关系,而是要帮助他们在情感生活中为逝者找到一个适宜的地方。但这个过程很难,有些人发现失去如此痛苦,就和自己定了一个“不再去爱”的契约——流行歌曲也充斥着这类主题。
度过了这些阶段后——人要认知到环境的改变,修正逝者所代表的意义,并重新界定生命的目标,就会被无解的矛盾感所困,成长得更缓慢。
在911事件发生十五年后,人们的生活相比15年前或许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可以预见到他们心底不时隐隐作痛的伤口。无论是美国整个国家、当地社区还是每个个体,都为复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往事如梦,却是一场不可逆转的噩梦
两束光影,像是连接生者与逝者的通道
事件发生时,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种哀伤将持续多久,影响多大。但如果人们可以准确预测未来关于事件的情绪状况,那么个体行为、社区资源的分配、国家社会方针的制定都可以相应调整。当我们知道未来会怎样的时候,我们就能更好地决定现在的自己要做什么。
那我们能否准确预测未来我们关于一个事件的情绪呢?
关于情绪预测(affective forecasting)的研究结果一致发现,人们对各种生活事件(包括考研、遭遇重大疾病、中巨额彩票、失恋、选举失败、消极的人格反馈、孩子死亡、失业等)带来的情感进行预测时,往往会错误地预测了对这些事件的情绪反应,高估情绪反应强度和持续时间,这种偏差叫做情感预测偏差。
这可能是因为个体在情感预测时,容易忽视那些可以促使人们从负性情绪状态下恢复过来的心理机制,即免疫性忽视(immune neglect),人们容易忽略自身的情绪免疫,即人类个体拥有避免消极情绪,追求积极情绪的内在机制——如合理化、享乐适应等。
然而,当涉及到公共重大事件的记忆和情绪时,一项跨度为10年的研究发现,当人们去预测在911事件发生1年、2年、7年、10年后的情绪状态时,不论是对于整体情绪强度进行预测,还是对于悲伤、恐惧、愤怒等未来可能体验到的情绪进行预测,都惊、人、的、准、确。
即使过去多年,每次回想起来都难以抑制悲伤
这或许就是悲剧性历史事件和想象中发生事件的不同。
另外,911事件发生后的第一年,关于该事件的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也会很快被遗忘,媒体作品和反复讨论可能会造成一些错误记忆,也可能纠正记忆,影响着记忆的准确度。但事件发生一年后的遗忘曲线一直到十年后都没有再显著变化。
用 Attig 的话说,“我们可以继续去拥有所失去的——虽然是被转化,也还是一种持续对逝者的爱。我们并没有真的失去和逝者共度的岁月与记忆,也没有失去他们生命中所带来的影响、启示、价值和意义。我们也可以积极地将这些融入新的生活模式中,包括和我们和逝者之间的关系。”
我们可以适当地帮助身边人去经历那些必经的哀悼过程,甚至如果你懂得相关专业知识,可以提供一些小练习的机会。但如果确实陷入了困难的哀悼过程,最好的方法还是求助于专业人士(关注友心人公众号,在后台回复“咨询”可以获得专业咨询师列表)。
別了。我会在没有你的世界,找到我们永恒的联结。
图片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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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砍妹
武汉大学心理学学士
知乎专栏@文艺的哺乳动物
参考文献
Attic, T. (1996). How we grieve: Relearning the wor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Bruce P., Robert Mersin, Mara Mather, William Hirst. (2016). Highly Accurate Prediction of Emotions Surrounding the Attacks of September 11, 2001 Over 1-, 2-, and 7-Year Prediction Interval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145(6), 788-795.
Hirst, W., Phelps, E. A., Meksin, R., Vaidya, C. J., Johnson, M. K., Mitchell, K. J., Olsson, A. (2015). A ten-year follow-up of a study of memory for the attack of September 11, 2001: Flashbulb memories and memories for flashbulb event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144, 604–623.
J. William Worden. (2009). 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 A Handbook for the Mental Health Practitioner. New York: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
「一日一小变」
默哀一分钟
我们无法为逝者做些什么
只能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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