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部爆款国创动画让人们注意到了中国动画人的才气。跟活跃在动漫迷眼前的动画角色相比,隐身其后的动画人是颇为神秘的存在,他们在许多不为人知的动画制作环节忙碌着,期盼下一部经典的诞生。
手工活
10分27秒,鹏哥抬手嘬了一口香烟。他梳莫西干头,镶嵌铆钉的黑色紧身皮马甲敞开着,露出紧实的麦色胸肌。
鹏哥是国产三维动画《血色苍穹》的一位次要角色,初亮相时,他手中夹着一根燃至2/3的香烟。作为一个次要角色的小道具,这根香烟,在整部剧集中有个时长不到一秒的近景镜头。
这个镜头几乎一闪而过,但可别小看,想要获得一根逼真的、正在燃烧的三维香烟并不容易:烟嘴要有熏黄的痕迹,烟头中部是温度的最高点,点燃时比外围的火光更艳,燃过后颜色更暗,四周烟纸会被熏黄,同时,还要考虑燃尽的烟灰、烟纸质感的变化。
图 | 《血色苍穹》
为了完美呈现这根正在燃烧的香烟,28岁的材质师王庆涛曾花了7天的时间。那是2016年6月底,王庆涛刚加入动画公司中影年年的材质组不久,此前的身份是一名美术老师。
材质师的工作意义,是让三维动画中的场景、物品、角色的皮肤和服饰等呈现真实质感,在这个环节之前,三维动画作品里的世界是光秃秃一片草创。
当时公司材质组的组长是处女座,对细节要求严苛,看到王庆涛花2个小时做出来的烟头,他撇撇嘴,拉把椅子坐到跟前,开始抽烟。先是轻抽一口,给王庆涛看一眼,然后使劲抽一口,再看:第二次烟头燃得更快,烟纸迅速发灰,滤嘴也泛出了焦油黄。
王庆涛明白了,做材质,是要追求一种极致。那天他跟组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连抽了三根烟。香烟的镜头在成片中帧数寥寥,但组长要他仔细观察香烟从点燃到燃尽的完整变化过程。
猛抽七天烟之后,王庆涛出师了,遇到下一个职业瓶颈,是在两年后。2018年,公司在做三维动画《少年歌行》,后期已经制作到第八集,但董事长郭勇看过后,觉得技术较上一部作品没有精进。
郭勇是中国最早接触三维动画软件的那批动画人之一,曾参与执导中国首部原创三维动画《精灵世纪》,他把王庆涛叫到办公室,两人聊到凌晨三点。第二天,王庆涛上班,发现办公桌上堆着眼影、粉饼、口红和指甲油之类的化妆品。是郭勇托同事买的,他想让材质师们感受化妆品涂在皮肤上的妆容肌理。
材质组的男人们对着镜子画了一下午妆。接下来的几星期,他们整组加班,已经制作好的剧集推翻重来,曾被忽视的细节逐一叠加。
费这么大的功夫,就为了一秒匆匆滑过的镜头,值得吗?遇到这样的发问,王庆涛就反问对方,“那如果观众刚好在这一秒暂停,发现了制作的瑕疵怎么办?”
像王庆涛这样的精致的利他主义者占据动画从业者的多数。任何一部高水准动画作品的背后,都有一个庞杂而精细的操作系统,大家分工不同,但都是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者。
在制作《少年歌行》的过程中,类似的难题困扰了毛发特效师秀秀一个月。当时她在为主角萧瑟做一件蓝色狐裘大衣的毛领,动画剧情里,这件狐裘大衣由天启城毓秀坊耗时三个月定制,奢华又高雅,是萧瑟的宝贝。
图 | 《少年歌行》主人公萧瑟
秀秀觉得自己做出来的狐裘毛领看起来触感不好,刺刺的像是扎手。她追求那种有光泽的毛绒感,试过很多办法,出来的质感却还是很塑料。秀秀是个有耐心的女孩,但这条毛领的折磨差点让她崩溃了,整整一个月,她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大部分时候是在等待灵感降临。
制作一部三维动画作品,原则上跟做一个高仿真手工艺品差不多,需要一定的审美和创造力,同时对现实事物进行精确的观察,才能高度还原真实世界的一切。
走进一家动画公司,你看到的是一个个屏住呼吸,专注打磨手中作品的手艺人,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有两台显示屏,目光忙碌得像交易员。
这是由动画特效师们主动发起的自我挑战的游戏。极致追求细节的完美,找到最漂亮的解算方法,哪怕这种美很难被普通观众捕捉到。
隐身
一部动画作品,更容易被人们铭记的是编剧或导演的名字,他们给作品架起骨骼。而为整部动画填充血肉的人奋斗在系统的末梢,他们已经习惯了隐身。
有些服务于动画的表演者从未露出真颜,他们全身穿戴动作捕捉设备,驱动着角色表演,为画面赋予鲜活的生命力。
吴文38岁,他在原创动画《天一阙》中担任动作捕捉演员,这部动画昨晚刚在B站2020国创发布会上播放预告片。预告片中,主角的凌厉打戏便是捕捉他的动作。
现实中,吴文的另一份事业,是在广州经营武馆。跟现实中以击倒对方为目的的格斗不同,动画中展现的武术动作,注重美感和流畅度,但动作也得到位。在吴文看来,这不失为一种正面弘扬中国武术的方式。
图 | 吴文在为动画做动作捕捉
90年代的广州,《古惑仔》系列电影曾风靡校园和街头,一些男孩子仰慕片中角色,为了耍酷开始抢劫。刚上小学的吴文被抢了,回到家,爸妈见他挨了欺负,领他到习武的舅舅家拜师,这一练,就是近三十年。
18岁,吴文开了第一家武馆。2000年初,“踢馆”的武林现象在广州还很盛行,吴文长一张娃娃脸,又的确年轻,频繁来踢馆的不仅其他拳馆的习武者,还有退伍特种兵,甚至私练武术的大叔也跑来挑衅。都是受了武侠片的影响。吴文不惧他们,心里稳得很。他攻守有数,每次先耐心等对方把招数出尽,然后见招拆招,末了还礼节性地避让一番,让对方怀愧收场。
如此十年,再也没人来踢馆了。但那段莽撞又搞笑的江湖岁月很让吴文惦念。现今的武术,变得和健身美容一样,成为装点朋友圈的素材,鲜有人深究其背后的心智修行。在治安混乱的年头,吴文还常带着武馆的学员在街头追捕小偷和诈骗犯,现在少了许多行侠仗义的机会,他把重心放在教小朋友和年轻女孩防身。但主动走进武馆的人,终归是少了。
后来,有人邀吴文为动画做动作捕捉,听起来是类似武术指导的角色。他欣然接下了任务,认为动画的受众偏年轻化,平常不会走进武馆的年轻人,也能借此感受到武术的魅力。在动画中,吴文藏匿于角色背后,仍能做一位身手不凡的侠士。
一部动画的制作流程中,太多像吴文这样的隐身英雄,他们的名字写在片尾不大引人注目的位置,承担某种基础性工作,为了一个极可能被观众忽略的细节而进行重复劳动。
国内动画产业整体体量较小,一些细分领域的从业者则是小众中的小众,工作中也鲜见同类。同行都更愿意参与创造空间更大的前期工作,制作毛发、材质或骨骼绑定的人才相对稀缺,因为费心费力,重要性却常被忽视。
但材质师王庆涛肯定自己的工作价值,他喜欢在有限的设计空间里发挥自己的美学创造。基础色调由导演敲定后,铺上细密精致的纹理,一面普通的墙壁也会延伸出无限可能。没有什么能遮挡他的光。工作四年,他从一根烟头做7天的新人,成长为能帮同事争取更多创造空间的管理者。
材质师独特的工作内容,也给他们带来了隐藏福利。一些需要文字信息填充的场景,比如广告牌、路标和书本,他们可以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去。在《血色苍穹》中的一面墙上,项目组人员的名字铺满整面墙,大而醒目。
图 | 《血色苍穹》
写有自己名字的画面,他们统统截图,像勋章一样保存起来。这是属于他们的,没有授勋仪式的荣耀。
难得的太阳
属于动画人的办公室大多数时间是极安静的。但偶尔能见到有人在办公桌前上蹿下跳,或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有时手上还拿着一些奇怪的道具——他们是动画师,负责调度角色的动作表演。在创意缺缺的时候,他们会模拟角色的动作,把自己作为参考对象。
公司鼓励动画师多动多表演,给每位动画师的办公桌上都放了一面镜子。刚进公司时,大家都比较矜持,羞于当众做动作,直到发现周围同事早已见怪不怪,镜子变成他们最得力的辅助工具。
图 | 动画师桌上都摆有一面镜子
27岁的郭启林选择做动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是一份相对更动态的工作。他其实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跟不熟的人讲话会下意识地把下巴缩进衣领,但动画能帮助他释放性格里的另一面。
2015年8月1日夜里11点,郭启林从济南坐火车来北京。他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下小雨,到北京的时候凌晨4点,人生地不熟,他刚出站就坐错了车,最后走了将近7公里路才抵达目的地。跟公司报过道,他在附近村子里租了一间600块的单间,开始了北漂。
入行的头几个月相当难熬。郭启林刚毕业,能力欠缺,本来想做动画,试过活之后发现自己只能先做Layout。好长一段时间,同组的同事都回家了,就他还在办公室坐着,天天顶着月亮下班。活干不完,干不好,心里都着急,他强耐住转行的念头。高考那年,他文化课分数差了一点,没有好大学可上,险些跑到外地打工。幸而后来他觉得还是不能放弃自己的美术特长,去读了一所动画职校,动画师的梦想得以延续。
图 | 一次加班到凌晨4点,郭启林拍下了街边路灯
熬了一年,郭启林如愿做了动画师,经历渐长后,他成为动画组组长。那天也令他印象深刻,是傍晚6点半下的班,难得见到了太阳,他心里揣着俩字,幸福。
现在郭启林的网盘里藏着几百G的视频片段,分别装在“大笑”、“跑跳”、“打斗”等命名不同的文件夹中。
很多动画人都有这样的“秘密文件夹”。在另一家动画公司绘梦动画,上色师丽华的电脑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配色库。她所在的上色组负责动画《天官赐福》,同事都是女孩子。但在为角色的服饰调配颜色、精心设计咬唇妆的日子里,她们常常不施粉黛,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
在动画制作系统中,上色属于下游环节,因为每个环节都要跟项目截止期交战,到这一步,往往意味着,留给上色师的时间不多了。
《天官赐福》第三集即将上线的时候,上游环节的同事决定修改几幅不太称心的画面,一环一环改下来,压缩了留给上色组的时间,不得不挑灯夜战。丽华是组长,几乎每隔半小时就接到一通催促的电话,而她必须在控制小组进度的同时抗住这份压力。
上色组的女孩子已经忙昏了头,交谈的内容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听见鼠标轻轻点击的声音。这是一场接力赛,她们还要尽量为下一环节的同事省出时间。
颜色全部调整完毕,已是次日清早8点多,距离动画播出时间不到3小时。女孩子们离开公司,汇入庞大的早高峰人群,阳光扫走她们的倦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个不后悔的决定
动画从业者常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句自夸式的自嘲,“我们一个人有三个肝。”夸的是自己为兴趣的坚守和耐性,嘲的是被项目周期搅乱的作息时间。
刘生是三维动画《少年歌行》和《元龙》的视效总监。在制作《少年歌行》第一季时,因为要升级视效的质感,项目组集体加了五周的班。办公室的墙上,贴了红色横幅标语:凝心聚力,化茧成蝶。
那段时间,刘生发现同事们储物的小柜子里都是成箱的干脆面。因为工作内容涉及到保密文件,无法带回家里做,加班只能在公司进行。总是要熬到吃宵夜的点儿,但有时为了节省挑外卖和吃外卖的时间,大家就啃干脆面。
当时有几张大沙发是公司最炙手可热的物资,在办公室通宵的同事抢着睡,抢不到沙发的,只能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儿。后来住在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干脆打起了地铺。
图 | 穿着睡衣加班的动画人
好在这段辛苦的时光没有白费。在B站,《少年歌行》第一季播放量近亿,《元龙》则斩获了2.6亿的播放量,追番人数380万。
这个结果多少缓解了刘生的行业焦虑。2006年刚毕业时,他在深圳一家动画公司做贴图,月薪1500,房租1100,日常开销依赖家里接济。那年国漫的行情比国足还糟糕,为省钱,公司租农坯房当办公室,空间逼仄,手伸出窗外,即可触到另一栋楼房的墙壁。
日子好艰难,但刘生不忍放弃,他相信国漫总有一天能赶上潮头。但环境迟迟没达到理想状态,2014年他加入尚处初创阶段的团队,依旧穷困,几个热血青年舍家弃业地凑在一起,从垃圾堆里捡木板,抗回去钉成办公桌。
那时候的刘生,最大的盼望是能衣食无忧地搞艺术,找到国漫的盈利模式。
工资低,公司连招人都是问题。好莱坞的动画团队拥有成熟完善的技术体系,但其实不少顶级团队中都有华人特效师。因为“离前沿技术更近”的想法,也因为更多的收入,一些从业者把加入海外公司视为一种捷径。这直接导致了国内动画人才的流失。
直到2017年,B站开设了国创专区,进一步扶持国产动画走出困局。这一年,原画师SN从美国回到国内。高中时,SN在加拿大读书,接受的是纯西式的美学教育,假期回国,他出于好奇参加美术培训班,发现国内的学生还在对着石膏像画素描。
SN认为,没有什么天赋能够预先决定人的成功,对于动画产业也是一样,国漫或许起步晚了一些,但技术并不差,落后的是美学理念和叙事技巧。从华盛顿大学动画专业毕业后,SN先在美国一家动画公司实习了大半年,而后决定,要回国,做更好的国漫。他眼中的好,是属于国漫自己的好,而不是离西方世界更近。
当时,SN的父母本已准备移民,了解到他真心想做国漫,夫妻俩一合计,中断了移民手续的办理,支持儿子的决定。SN陆续为三维动画《少年歌行》、《芯觉》和《元龙》制作了原画,在B站,这些作品的评分持续走高,十分鼓舞人心。
2018年,B站开始举办国创发布会,保持着每年一次的频率,带给了中国动画人更多的行业信心。环境逐渐明朗起来,刘生心里有谱了,暂时赚不到钱,也不要紧,他看到了未来。
像是终于完成了打怪升级的过程,国内动画的行业氛围逐渐爬升,没有迫于生存压力转行,坚守在动画行业的人看到了彼此的坚持,他们把手握紧了,一部部优质的国创动画冒出了头。
去年,在B站国创动画发布会上,《少年歌行2》的PV中,制作团队剪出了自认为最能描述当下心境的几个元素:从徽派的江南小院,桃树枯枝的萧瑟,小仙女嫁妆浓抹的惊艳,还有小道士在树下等结果的初心。
图 |《少年歌行2》
市场眷顾追梦的人。自2018年起,B站投资了26个动画创作团队,共出品125部国创动画。出品数量基本上占过去四年国产原创动画总数量的一半以上。昨天举行的B站2020年国创发布会上,又有又有33部国创动画作品新内容公布,其中就包括SN和刘生所在动画公司中影年年制作的《元龙》的第二季。
B站副董事长兼COO 李旎在现场和动画行业结下了十年之约,“2014年到2024年,我们跟动画有一个十年的约定。”李旎表示:“我们希望B站能够推动国产动画成为亚洲动画的中心,在产量、用户规模上都可以取得领先的成绩。”在平台的扶持下,国创动画终于从起点走到高光,这条路充满了艰辛和不确定,幸好,一直为爱发电的人们还是等到了。
好时代正在来临。振兴国创,把这座古老国度的文明绘进二次元世界,在国产动画工业的链条里,每一个环节的从业者,都藏有这样的梦。他们把这个梦织进了动画作品的细枝末节。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说了,做动画就是自己最不后悔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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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刘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