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内卷化的真实内涵是什么?

1793年,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派马戛尔尼率使团访问清朝,试图向清廷派遣常驻使节,以便两国通商。

乾隆皇帝一口回绝了英王:“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是尔国王所请派人留京一事,于天朝体制既属不合,而于尔国亦殊觉无益。”

18世纪,是人类社会的大分流时代。延续千年内卷,还是“惊险一跃”,当时的大多数决策者并未意识到,他们正面临这一宏大的历史性问题。这一问题映射到全球化不确定的当下,亦令人感到焦虑不安。

1963年,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在印度尼西亚做田野调查时发现,在殖民地时代和后殖民地时代的爪哇岛,人口没有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业集中,而是不断地投入到有限的水稻生产,导致农业生产内部精细化。格尔茨将这种现象称之为“involution”,即内卷化。

1985年,中国社会学家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引入了“边际效用”一词更为准确地界定了内卷化的内涵和外延。

黄宗智认同俄国恰亚诺夫对小农经济的解释。恰亚诺夫认为,“在沉重的人口压力之下,小农经济会几乎无限地投入更多的劳动力来提高土地的产出,直到边际报酬接近于零,为的是家庭成员自身的生存”。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内卷化是边际效用持续递减的过程,即“没有发展的增长”。

这种现象并不罕见,在18世纪之前,人类社会已经内卷了千年或数千年。

英国学者安格斯·麦迪森在《世界经济千年史》中用数据统计揭示了一个“千年停滞”的内卷化经济:在公元后第一个千年里,世界经济几乎没有任何增长。

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年代,经济增量仅来自人口与土地规模的增加。当人口增速超过土地扩张,农业生产便呈现边际递减。当边际报酬逼近极限,人类便陷入可怕的存量争夺——屠杀、饥荒、战乱、瘟疫、杀婴,以修正人地矛盾引发的资源冲突。

千年恶循环,万古如长夜。农耕时代的内卷化社会,是一个残酷的“马尔萨斯陷阱”。

直到17、18世纪,人类才借助自由市场及新技术、新制度一步步爬出这一陷阱。换言之,人类内卷化的时间长达数千年,摆脱内卷化不过才区区几百年。

问题来了,人类为何被锁定在万古长夜之中?近代技术为何出现在17世纪前后,而不是14世纪,或者更早?

在万古长夜中,人类任何可能突破的想法、欲望、观念、技术,均被一整套制度(国家机器、意识形态及法律习俗)锁定。

在农耕时代,生产力低下,劳动剩余有限,信息不畅,货币稀缺,交易风险巨大,世界各地基本都采用农耕计划经济作为生存方式。为了强化生产与统治,统治者设定了一整套制度,如宵禁、海禁、禁止迁徙、“士农工商”等,将人锁定在土地上,同时消灭人的欲望。

所以,农耕计划经济与内卷化制度是相伴而生的。内卷化制度概括起来有三:阶级固化、产权限制及信息垄断。

古代欧洲与印度、日本通过制度及宗教固化阶级。古代欧洲是一种典型的封建体系。国王靠家族及联姻管理城邦国家,贵族在封地里世代经营,不需要文官体系及职业军人。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中,爵位可以世袭,底层人永远也不可能跻身到上流社会。欧洲和日本的皇室都是千年一脉,没有人想过去打破这一制度。

阶级固化是内卷化社会的天花板,极限压制人们的欲望,压低学习的边际收益。绝大部分人都放弃学习与思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读书改变命运。印度的种姓制度与宗教将底层人的欲望、信心与动力消磨到极致。

古代中国有所不同,秦国的商鞅改革打破了阶级固化,下等人只要砍得头多就可以往上攀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铁打的龙椅,流水的皇帝,“家天下”轮流坐庄。隋唐之后,统治者使用了文官制度来管理国家,读书人可以通过考试实现阶级晋升。文官制度让古代中国人比欧洲人更早知道读书的价值,即考取功名,升官发财。

在古代欧洲,产权限制与阶级固化是一脉相承的,土地产权按阶级等级分配,被限制流通。在古代中国,阶级固化被打破,土地及财产所有权也随之流通。所以,古代中国比古代欧洲在阶级、土地及财产所有权方面都更具竞争性和流通性。但是,为何中国没有率先走出内卷化?

主要原因是信息垄断。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愿意投资知识,但是其所读的书被限定了,信息被统治者垄断了。统治者利用信息垄断和文官制度,将知识分子晋升为王室之下的顶级猎食者,成为农耕内卷化的既得势力。

所以,内卷化是人被锁定在边际效用持续递减的制度环境中争夺存量。阶级固化、产权限制及信息垄断三位一体,阶级固化是内卷化社会的天花板,产权限制是中枢,信息垄断是窗户。

在农耕时代,中国的内卷化制度比欧洲更具规模效应。根据麦迪森的估计,直到1820年,中国仍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GDP总量仍占世界份额的32.4%。

古代中国可能陷入“高水平均衡陷阱”,即内卷化制度在农业计划经济上发挥到极致,导致格尔茨发现的“农业生产内部精细化”,养活更多人口,开拓更多土地,创造更多总量。

但是,以经济效率的角度来看,这种规模没有意义。农业计划经济惯性越大,就越远离自由市场与技术创新。

从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没有发展的增长”,只是在反复演绎悲剧。社会性死亡,是内卷化社会的一个缩影。古代农村是一个内卷化的封闭体,名声是村民的立根之本。要搞死一个人,不需要报官,不需要审批,只需要搞臭他的名声,让他社会性死亡,甚至还可以直接消灭他的肉体。

比如,王宝强饰演的“树先生”(电影《Hello!树先生》)就在农村社会性死亡,最后精神分裂。又如,通奸浸猪笼,官方默许这种私刑,这也是家族割肉止损的方式。在古代农村,村民及家族会努力地维护声誉资源以避免社会性死亡。

古代的社会性死亡,是丛林法则下的多数人的暴政,是低成本的统治策略,是内卷化社会的产物。

人类千年内卷化,惯性势能极强大。当村落的围墙扩大到互联网,村民口水升级为舆论海啸,人们很难分清,社会性死亡到底是言论自由过了火,还是内卷化的余孽。

“万物皆可内卷,人人均可社死”,似乎每个人都可能遭遇低成本的社会性死亡。社会性死亡与内卷化社会的根源均是公共制度缺失。在传统的信用体系崩溃后,如何构建公共信用体系?如何在公共舆论中保护私人权益?这正是内卷化突破的方向。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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