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日31日,中国数学会等单位为了纪念中国现代数学事业开拓者和奠基人姜立夫先生(1890年—1978年)诞辰130周年,举办了“姜立夫先生诞辰130周年系列活动暨中国数学基础教育高峰论坛”。姜立夫之子姜伯驹院士做了关于中国数学教育的主旨演讲。
演讲 | 姜伯驹(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数学教授)
来源 |中国数学会
半个月前,最高领导人在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庆祝大会上指出:“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使这个大变局加速演进,经济全球化遭遇逆流。”又指出我国“正在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我就想从这个“双循环”说起。
贸易战背后是科技战,科技战背后是人才战、教育战。人才领域和教育领域的国内国际双循环一直存在,大家习以为常。现在必须思考调整,并非未雨绸缪,已是兵临城下。40年来我国利用有利的国际环境,在中高端人才领域形成了国际循环为主的格局,争取到了经济上跨越式的发展。在教育领域,则出现了大学招生要标榜出国留学比例,人才选拔要比拼国外履历,民办中学抢着办国际学校等偏向。现在,有人要拒发入境签证,有人要驱赶出境,有人要脱钩。我们怎么办?除了政策上继续开拓国际交流与合作以外,立足点必须移到教育的国内大循环,并且实现高质量发展。
十几年来教育界都在谈论著名的“钱学森之问”。据报道,2005年,温家宝总理在看望钱学森的时候,钱老感慨说:“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够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他接着发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报道中说,这是关于中国教育事业发展的一道艰深命题,需要整个教育界乃至社会各界共同破解。我觉得“钱学森之问”应该叫“钱学森之梦”。我们的学校要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大师,生生不息,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题中应有之义。许多人认为这只是高等教育之痛,基础教育是好的。我觉得这是整个中国教育事业之痛,基础教育在某些国际测试中的表现往往只是“田忌赛马”式的胜利,应付考试本来就是我们的强项。我们的高等教育其实是“带伤起跑”的。
回顾2000年,我国自上而下地推行了基础教育课程改革运动,以减轻学生负担为名,削减内容,改组体系,制订课程的国家标准,重编全套教材,俗称“课标运动”,引起了教育界的一场地震。2006年教育部召开课标修订座谈会,记得是在东北师大,我提出过,我国教育最大的问题是一刀切。小国可以,中国这样的大国不可以。课程标准,讲什么怎么讲全都规定了,你必须宣布这只是全国的最低标准,决不能设最高标准,这是我当时的底线。不幸的是,20年的实践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高考题目不准超标,高考不考的课堂上不教,课标就成了事实上的最高标准。于是高三全年不学新课,复习应试;高考成绩扁平化,区分度低;大学老师抱怨学生水平下降,不爱学习;学生被学校封闭管理或被家长半封闭管理,苦闷疲惫。许多家长生怕学校教得太少,拼命给孩子找补习班,甚至出国读书绕开高考,催生出中国特有的一个无比繁荣兴旺的校外教育循环。“课标+高考”使高三年级蜕化变质,学业进步换成了功利操演。我们的教育体系得了梗阻病。
一方面,这损害了孩子们的心理健康和性格成长。中学阶段,毛主席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是求知好奇热情迸发的时期,是学会独立思考走向自信自强的时期,是创新精神与志向形成的时期。高三正在十六、七岁的金色年华,却被按下“暂停”键,戴上“紧箍咒”。求知渴望的锐气受挫,被灌输题型套路;兴趣爱好被就业焦虑所淹没,志愿的选择屈从于家长的意向。对比顶尖创新人才成长所需要的环境:追求新知的激情、自学习惯的养成,独立思考的自信、创新智慧的比拼,真是南辕北辙。孩子们高三这一年的压抑和煎熬,其心理创伤的广泛和深刻超过了新冠疫情的封城冲击,其长久的负面影响超越了一年学业的损失。
另一方面,这阻碍了高等教育的现代化。数学教育是理性文明的启蒙,数学是现代科学技术的语言。先进国家早已把微积分引入中学,我国虽也出版过的高中用的微积分教材,却束之高阁,自生自灭。从高校来看,20多年前北大物理系只好在物理课中先讲几周初等微积分,分不清速度与加速度,不懂力又不懂波,物理学何从谈起?!大一新生的数学知识被困在17世纪以前的平台上;而出国学习不管学哪一行的,往往意外地发现数学成了绊脚石。
中华民族先贤们千锤百炼的教育思想,是我国教育事业的瑰宝。比如因材施教,比如与时俱进,比如因地制宜,比如不拘一格,这样的多样性和包容性,使中华文明能传承发展几千年。这些理念,符合教育规律,符合唯物辩证法的。学生的天赋、兴趣、能力、性格、环境存在差异是客观现实。实事求是,摒弃一刀切,增加弹性和多样性,这是办高水平基础教育的必经之路。教师的主导作用也是我国传统教育理念的核心内容。能因材施教,是高水平教师的主要标志,名师是名校的支柱,师资队伍的建设优先于技术条件的改善。这些道理不仅适用于高等教育,对中等教育也是适用的。如果没有教育理念和体系的结构性改革,再亮丽的短期业绩考核数据也是脆弱的,不可持续的。
我想冒昧提一个比较具体的建议,作为一个可能的突破口。我建议取消高三的浪费青春的备考制度,中学数学课程改用弹性的体系,以快慢班或者选修课的方式,使毕业生学过初等微积分的比例达到15%左右;高考试题不含微积分,但是这门课的经历与成绩记入招生档案,给高校的专业录取与选课指导做参考。别的课程先不要攀比,能突破这一门,就是从僵化体制到弹性体制的质的飞跃,难度很大。工作量也很大,800万高中毕业生的15%是百万之众。师资培训、资格认定、质量督导,都要认真组织,绝不能放水。这将推进理工科高等教育的提高,也有助于改变尾大不掉的校外教育循环,把教师的精力重新吸引到真正有利于提高孩子们素养的道路上来。
历史证明,深刻的改革总会动一部分人的奶酪,为更多人创造更多的奶酪,又随时有被吐沫淹死的可能。决策层的提倡和推动是关键中的关键,否则试点容易夭折,前几年少数高校的自主招生试点就是例子。有了经济特区40年伟大实践的经验,教育特区是否也值得考虑?怎样依靠人民群众的创造力,发扬创新精神,调动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两个积极性,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对高质量教育的需要?
科教兴国定为基本国策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教育为本,已经深入人心。科与教本是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一家,必须统筹规划。可是实践中却出现了分离的迹象。科技回归生产力的范畴,基调是创新发展;教育却悄悄落入意识形态或社会管理的范畴,倾向于保守维稳。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迹象。在我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迈入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发展阶段,要走更高水平的自力更生之路的时候,更是如此。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刚刚结束,我还来不及好好学习。会议公报表达了科技自立自强的坚强决心,这是需要教育的自立自强做后盾的。教育是“本”,“本”不稳固,科技的自立自强是不能持续的,因为比拼的不仅是应对外来 “卡脖子”产品替代升级的“速度”,更是源自内生动力驱动的科技原始创新的“加速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改革、尤其是基础教育结构性改革的得失,往往要十几年才看得清。我恳切地希望,在党中央制订2035年远景目标时,能就深化教育改革,包括深化基础教育改革,高瞻远瞩地指明方向,指导我们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征程上少走弯路。这个契机一定要抓住,不能再等15年。因为今天的中学生,正是现代化建设2049年远景中挑大梁的主力军,帮助他们意气风发地健康成长,是我们的初心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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