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熟人社会中公私不分的逻辑带入商业领域,常常落得一地鸡毛的结果。2014年,我和好朋友李浩合伙开酒馆。出于信任,我们未签署合伙合同。当酒馆生意遭遇巨大损失时,我只能独自承担。
毕业前夕,发小李浩来我读书的城市找我。当时,我在学校旁边的一家酒馆兼职做调酒师。李浩坐在酒馆吧台前,一边喝酒一边等我下班。
酒馆里客人不少。我穿一件白色衬衫配深灰色呢绒马甲,李浩看着我熟练调酒的样子,一脸惊讶地说:“帅啊,啥时候有这手艺了,哪儿偷摸学的?”
“照猫画虎,跟老板学的。看着唬人,都是花架子,没啥技术含量。”我说。
李浩却若有所思,“咱也开一个啊。”
我笑道:“你这没赔够啊,再说了,开家店哪有那么简单。”
李浩比我早毕业一年。他大学读的是电气工程自动化,像多数大学生一样,不管入学专业读什么,最终都能把大学专业读成电竞专业。毕业后不久,李浩跟几个朋友合伙开起了网吧。网吧经营不像打网游,李浩毫无意外地创业失败了。这次来找我,就是创业失败后的一次散心之旅。
起初,我只把李浩一起创业的提议当作他一时兴起。但接下来几天,他一直试图说服我, “你会调酒,我会唱歌,调酒师和歌手钱都省了,回头咱再找个房租便宜点的底商一租……凭着我们多年的默契,合伙肯定能行。”
我动了心。高考失利后,我进入省内这所重点大学,被调剂到临床医学专业。临床医学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整个大学,我最常去的地方不是教室,而是酒馆和音乐节。五年本科下来,我没有背全 206 块骨骼的全部名称,却对精酿啤酒和威士忌的产地、口感、特性如数家珍。
临近毕业,不想从事和本专业相关的工作。创业开一家酒馆,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接下来几个月,我见缝插针地跟老板请教开店经验,打探可能会遇到的风险,还去北京一家培训机构进修了一个月,一切准备就绪,我决定和李浩搭伙,回家乡开酒馆。
我们创业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钱。在家乡这座二线小城开酒馆,装修、 家具设备、杂七杂八加到一起,至少需要 25 万,我和李浩的积蓄加一起零头都凑不齐。李浩之前开网吧的钱是爸妈给的,赔了个精光,他不太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我的全部积蓄就是大学期间去酒馆兼职、当家教攒下的,勉强能凑够 5 位数。
李浩决定用信用卡套现。他之前帮朋友救急,几张信用卡借给对方用了几个月,现在他的信用卡额度很高,加一起能套出十几万现金。
而我选择在毕业回家的第一天,叫齐所有发小,在饭桌上讲出了我的创业计划。
“一万两万不嫌多,三千五千不嫌少,一分不拿我也能理解,反正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都在这桌上了,希望大家能帮我渡过这个坎儿,把店开起来,干黄了钱我慢慢还,干好了大家都终身白吃白喝。”
发小们大多比我早毕业,手上都有些积蓄,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在朋友中的“团宠”属性,这顿饭,我“众筹”到了13万多现金,比需要的还多了些。
2014年春天,我和李浩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我们将酒馆的店址,选在一个偏僻巷子里带花园和阳台的二层小楼,李浩负责公司注册、店面装修、原料采买,我负责准备酒品、餐品及菜单的研发、设计等。
创业资金并不充裕,我和李浩在省钱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极简风格的酒水单一笔笔画,吧台上的瓷砖一块块贴……上到PS作图、下到装车卸货,我们全都包办。
两个月后,酒馆正式开业。开业那天,各路朋友包括我的“股东”发小们都来了。朋友们将我们的酒馆夸得天花乱坠,酒、装修、音乐、气氛……哪哪都好。那晚,我和李浩开心得喝了不少。柔和的音乐,流光溢彩的灯光,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推杯换盏间,我们产生了一种马上要成功的错觉。
图 | 酒馆演奏区
但度过了开业的一个月蜜月期后,李浩和我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回头客。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烟抽了一包又一包,多次讨论后,最终得出结论:在我们这样的二线城市,消费习惯比消费能力更重要。酒馆提供的最有价值的并不是酒,而是气氛、陪伴和情绪价值。一个好的酒馆应该像一所孤儿院。
我们把 95%的精力投入到寻找合适的消费人群中。我打入大学社团内部,为社团活动提供场地,在live house和剧场门口发传单,李浩在购物中心奢侈品区蹲点发名片加微信,后来他又和几个理发店联合搞活动,互换客户资源。
我们还试图跟每一位到店的客人建立情感连接。我自己调酒,同每一位到店的客人聊天,身兼 “知心大哥”“私家闺蜜”“心事垃圾桶”“家庭纠纷小能手”“万众创业咨询台”数职。
那几个月,仿佛回到高中时代,我和李浩像一对连体婴时刻黏在一起。我们白天外出拓展客户,晚上在店里干活,凌晨收工后还一起打两盘游戏再睡。
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 4、5 个小时,我的身体很快出现了不适的信号。一天,我和李浩正在进行营业前的打扫工作,我半躬着身子清洁地板时,突然,心脏好像被什么击中,紧接着心脏一阵急速跳动,我瘫倒在沙发上。
我尝试喊隔壁的李浩过来,但无法大力发声,只好蜷缩着身子窝在沙发角落。过了一会,我的身体渐渐从巨大的不适中缓解过来。李浩正从储物间出来,看到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拼命晃动我的肩膀,扶正我的身体,让我平躺在沙发上,喊道:“说话啊,我X。”
本想告诉他我已经没事,但看到李浩慌张至极的样子, 我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
我继续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说话啊。”他开始死命按我人中,我忍着按压的剧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一边指挥楼下的兼职店员打 120 求救,一边掐住我的口腔和鼻孔。这架势是要给我做人工呼吸啊,我心想,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出来。
李浩明显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爆破性地喷出一句“傻逼”,紧接着就是一顿毒打。
连轴转了大概三四个月,净利润终于在那一年年底前打成正值,酒吧的运营走上正轨。一年后,我和李浩赚回了开店的本钱,他还上了信用卡,我也还上了从发小那儿借的钱。
酒馆步上正轨没多久,李浩结婚了。那之后,但凡店里不是客人多得实在忙不过来,一般晚上10点后,我都会让李浩先回家陪媳妇,只剩我和兼职的服务员看店。
这也为我们之间出现第一道裂痕埋下伏笔。
酒馆是贪晚的生意,一两点钟打烊是常事。我常在晚上碰到奇葩客人。比如光膀子、带大金链子的“龙纹身男孩”,上来丢给你两百块,要跟驻场歌手合唱一首《真的爱你》送给他的瑶瑶;再比如西装革履的“谢顶boy”偷偷嘱托我这是他们副局长,千万要照顾好,另外他想唱一首《我的老父亲》送给在座的各位,希望歌手帮忙伴奏。
图 | 在酒馆里举办的迷你音乐会
我强忍不适,小心翼翼地招待这些衣食父母,有天一时没控制住,出事了。
那天晚上接近12点,我正收拾吧台准备下班,两男一女走进来,点了几瓶啤酒后坐在联排沙发上。
他们满身酒气,讲话声调很高,显然是喝到第二场了。后来,一个男人开始对同行的女性推推搡搡,还抽了她一个耳光。
我看不下去,起身制止。接着两个男人跟我扭打在了一起,诡异的是,连被打的女人也加入进来一起打我。最终,我报了警,一行人去警局里说明了情况。
第二天,我赶到店里。因为前一晚打架,酒瓶的碎玻璃碴散落得满地都是,李浩和他媳妇正在收拾,我故作戏谑地跟他们讲了昨晚的事,本期待得到一些表扬或安慰,李浩的媳妇开口了。
“小非,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情动动脑子吧,大晚上不好好看店,跟人打什么架,影响收入不说,打碎了这么多酒成本算谁的啊。”
我看向李浩,他闷头收拾,没有说话的意思。
我情绪也上来了,“那你看店,以后我每天9点就回家休息,你情商高,你盯到后半夜一定不会跟客人打起来。”
“行了,都别说了。”或许是觉得夹在中间难堪,李浩叫停了这场争吵。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付出被他人视作理所应当时,就不那么宝贵了。我跟李浩商量,盯店的人可以计时开工资。李浩爽快同意,他说早就该这样,以前是不挣钱开不出工资,现在有钱了应该发。
月底,我领到创业一年多以来的第一份工资,3000块,却没有太多创业丰收的喜悦,反而像是为生活奔波的打工人拿到了他的生活费。
慢慢地,创业开始时,那股巴不得多来几个客人的劲儿不知不觉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倦怠和抗拒。每天过了12点,能不接的客人我一般就不接,直接打烊。
虽然心生嫌隙,但我和李浩谁都没有戳破这些。生意一天天向好,我们开始筹划要不要开分店,扩大规模才能更快发展。
巧的是,我和李浩的一位共同好友推荐了他朋友开的一家店面。据他说,他的这位朋友开咖啡馆,最近全家打算移民,准备把店面转兑,让他帮忙物色合适的买主,“你们有兴趣吗?”
“可以啊。”我跟李浩交换了下眼神。
朋友当即叫来咖啡厅店主。店主说,他几年前花200 多万装修店面,现在,他将店内所有家具、设备打包出售,只要 35 万,还带几个月的房租。
条件诱人,机不可失,唯一的困难是:钱。
我和李浩先商量一下。李浩说他不想再背着信用卡过日子,我也不想再背着十几位好朋友的人情债。后来,我妈提出要卖掉独居的房子支持我创业,我虽然觉得这样的投资方式太冒险,最终还是答应了。
前一家店的成功让我有些膨胀,认为只要依葫芦画瓢,再有一年时间,一样可以回本。
我和李浩商量,卖房的钱可以支付这笔投资,还能剩点钱做流动资金,我们继续合作,还是对半开的股份,他该出的那部分就当是我借给他的,等赚了钱再还我就好。李浩答应了,由于多年的情谊和信任,我们没有签订正式的合伙合同。
可接手后,我们很快发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
店面的营业状况跟前店主的描述并不一致。转兑前他说目前每月的营业流水良好,会有2-3万的净利润,接手后我们发现的确是 2-3 万每月,但不是利润,是亏损,遗留的会员卡储值也比他承诺的1万元要高出10倍不止。
当我们想去追究原店主和介绍人的责任时,他们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和李浩痛定思痛,决定以后绝不轻信他人,并打算忘记这些不愉快,大干一场。两人商量着重新进入紧急状态。那之后的一两个月,我们又回到创业伊始的“连体婴儿”状态。每天一起到咖啡馆周围的商圈和店铺跑客户、拉合作,费劲心思研究新产品、做新活动,把老店积累的忠实客户引流到新店,进行自我补血。
一天,我在店里筹划着新餐品,李浩去办工商执照,回来时眼神木讷地告诉我,“出事了。”
“怎么了?工商找麻烦了?”
“我刚去办照,工商局告诉我,这个店所在的土地是军产,今年军队要统一收回管理,12 月以后不允许再有任何私人经营了......”
显然,这场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设计好的骗局。没有什么移民获批,也没有什么低价打包,原先的店主一定是提前知道了消息,才费劲心力地想要赶快找到一个傻子,来接住这个烫手山芋。
那两天,我情绪很低落。如果说隐瞒亏损,我们还能同舟共济想办法解决, “军产”事件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我火急火燎地张罗着补救办法,比如尝试到法院起诉、找朋友帮忙联络骗子店主、尝试跟军队部门协商拖延收回时间……
但李浩开始回避来新店,也回避和我聊起诉事宜。每当我主动提起,他都是 “嗯啊哦”地敷衍过去。
我对他的态度心存疑惑,但每天忙着挽回损失,也没心思去想。直到所有的尝试都被证明无果后,我决定放弃。我打电话叫李浩来店里,想跟他讨论善后的事。李浩如约前来,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好多天没见面了。
“认了吧,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我们太过轻信于人的代价,就算是我们创业路上必交的学费吧。”
李浩点燃一支烟,没有说话。
“我打算把这店里能拆除、折旧的东西变卖一下,核算最终损失,等你把你的那一半补还给我。”
李浩依旧沉默地望着桌面。
“你不用急,你的那一半慢慢还我就行。我也知道你手头可能没那么多钱,没关系,我们还有原来的店,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看李浩不说话,我试探着补充。
李浩终于开了口。“小非,实话说,我不太想承担你所谓的‘我这一半’的损失。我其实很厌倦这种负债的日子,当时你说如果还想继续合作经营的话,你卖房的钱可以‘当是’借我,股份还是我们一人一半,我并不是特别愿意,但我没有明说。”
李浩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严格意义上讲,我们的合作经营一直没开始,你口中所说的‘当是’借我的这笔钱,我至今一分也没拿到过。出于多年的感情,我愿意帮你分担一些,但我现在的确没钱……”李浩没再说下去。
我愣住了。我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就像你开着车,突然一颗石子飘过来砸到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那块用了很多年的、替你挡风遮雨的玻璃就在一瞬间裂开了。虽然它还没有完全破碎,但当石子落下的那一瞬间你就清楚知道,这块玻璃再也不能用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的目光落在李浩的座位所在的方向,但我没有看他。
没必要争论什么,我们之间的合作约定本就是口头协议,这意味着当你下决心打破它时,除了丢掉信任,你不会损失其他任何东西。
那之后,我和李浩几乎再没说过什么话,我有意避开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我把第一家酒馆的股份转让给另一位朋友。赶在军队收回之前的最后几个月独自运营咖啡馆,提前把能变卖的东西折现了,挽回了一些损失。
事过境迁后,创业失败的痛苦消散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反而是某种脱离苦海的释放感来得更强烈。我开始备考研究生,半年后,我被北京一所高校录取。离开家乡前,我准备去原来的酒馆转转。
那天我到得太晚,店里已经打烊了,我想转身离开,又想起自己有店里的钥匙,我打开门溜了进去。
图 | 酒馆吧台
进门后,我点亮角落的一盏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顷刻倾泻下来,洒在吧台的瓶瓶罐罐上。光影摇晃,我似乎置身于创业之初,和李浩一起熬夜经营的夜晚。我在储物间找到一本发黄的白色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酒名,那是刚开业时,我们一起手绘的酒单。
我顺手从吧台掰下了一块小瓷砖攥在手里,离开了。
- END -
撰文 | 莫非
编辑 | 崔玉敏 陈丽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