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罹患艾滋的男人,来到这里,短暂地获得了归属感和慰藉。
在包子铺里见到一龙的时候,他显得比上次拘谨了很多,坚持一人点一客快餐,没有要共
在包子铺里见到一龙的时候,他显得比上次拘谨了很多,坚持一人点一客快餐,没有要共用的凉菜;我像从前那样点了一份热菜,他也鲜少动筷,只是有些沉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包子和八宝粥,不时用手掌掩住自己的嘴,防止轻咳。
他说,这几天自己有些感冒。人也显得黑瘦了几分。
大约对于一龙或者他的朋友们来说,感冒是件大事。就像当初在那间看似干净平常的红丝带之家里,有一架不出声的时钟在轻轻走动,刻度是生死。
几排软沙发上散落坐了一些男人,多数人的肤色偏暗,都显得瘦。气氛有些沉默,提起话头显得艰难。“这不是绝症,是慢性病”。一个白领模样的中年人对我强调说。对于我的搭讪,他似乎愿意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合适吐露太多。这里有着一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气氛,过于沉重的平和,无处不在又不便说出的名词。
他回忆了自己得病的经过,从最初一周的完全绝望,到以后的慢慢接受。三年来吃拉米夫定和依非奇多的结果,是脂肪转移,脸和屁股没肉,坐不了金属椅子。最近换药之后拉肚子,正在中药调理。
唯一一个皮肤显得白净的小伙,从前是个厨师。“没病之前脸上还有疙瘩呢”。在这群病友当中,他是唯一的打工者,话头显得活络一些。感染的原因也和在座占多数的“同志”有别,是找小姐。
最初的症状是出汗。盗汗,出热汗,坐在一个地方,过一会不起身,感觉裤子就会黏在座位上。因为心虚,请了三天假上网查资料,觉得自己已经发病,“崩溃,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什么时侯死”。过后去了医院,确诊之后,反倒定下心来,问医生是否该吃药了。
“绝症都得了,还怕啥?” 他说,自己的抗压能力强。从前看电影,看到银幕上的悲剧像真的,想流泪,“现在知道是故事”。他不想再呆在天津,辞了工作来到北京,找了新的餐馆,住在一间半地下室里。疾控中心有跟踪机制,才到这里就被找到了,定期到地坛医院取药,也来红丝带之家活动。
离开天津的原因,老板和一同干活的厨师帮工都不知情。剩余的心病是,当时他和女朋友分手不久,找小姐的行为发生在恋爱之前,他没有通知她感染的消息,“找不着”。
除了找不到人,他承认自己不敢,“怕她找我”。随即谈起一个病友的例子,因为把感染的消息告诉了别人,被人以曝光隐私要挟钱财。
一份隐约的罪恶感,让他在男女关系上变得慎重。眼下工作的餐馆里,一个女主管很喜欢他,他心理上有回避,不想给她添麻烦,“不能越界”。也有一种挫败感,以后只能找“圈里人”,好在“同志”们不会来竞争。
但仍旧不容易。女病友比例很小,“是稀缺资源”,借助媒人介绍,总算碰上一个,谈了一个多月,他却“深思熟虑”,下决心分手,感觉自己被骗了。
女方常让他买衣服,一个月下来花了一千块左右。让他不舒服的是,女方说他买也行,给钱她自己买也行,他买了裤子送她,她退货换成钱了。分手时女方说,愿意把花的钱退给他。“我说你给我发红包吧。”她却没有了下文。
除了花钱,女方的背景也让他不放心。“她离过四次婚”,说自己是86年的人,身份证上却是79年生。她是河南一个县城的人,说自己从小在家挨打受欺负,养过猪卖过肉,销售过化妆品,开着商店,钱都被哥哥抠走了,哥哥很凶,他不相信,觉得她是找理由不让自己去看她。她还说以后买房一起还房贷,他不相信,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
她来京时两人发生了关系,她要去餐馆看看,他又不敢,怕被她掌握了社会关系,拿隐私要挟。她有很多群,“别人都说她是骗子”,他不死心,但越来越觉得不安,终究还是分了手。分手了十来天,一边还舍不得她,一边又如释重负。
艾滋病人需要找个伴侣的原因,有一条是以后住院手术有人签字,不用惊动家人。得病的消息,回家时都瞒得严实,怕亲人担心,乡邻歧视。1976年生的他常被亲人催婚,就忽悠说没有合适的。“医生说我也能找健康人,但要对方知情。”对于喜欢他那位主管,他没有这个勇气。
眼下只好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他本是惜命的人,得知感染之后,除了抗艾药物还时常吃灵芝孢子粉之类补品,虽说一月的工资也就五六千元。以前从无健身习惯的他,也像白领一样去健身房和跑步,“想要个正常寿命”。吃药的时侯,常常一片药含到嘴里又吐出来看看,有没有弄错,怕一片药没吃引起病情变化。
他还在家乡买了房,考虑到还完房贷就需要20年,交首付前去咨询医生有无必要,“大夫说没事,你买吧”。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染病之后,来红丝带之家成了他的一项日程,“可以说说话,就跟家一样”,还被人介绍当了电视剧的群演,甚至因为爱好军事,去凤凰大厦参加了“一虎一席谈”的现场节目录制,在台下当观众,可以回答问题,还能拿300块钱。
一龙是这里的大哥级人物,厨师小伙初来这里被他开导过。这天他来得稍微迟一点,但一出场仍旧成为中心,军人仪态和自信神情,使人难以把他看成一个感染者。他有一双在警察生涯中练就的眼睛,能立刻辨认出怯场的初来者,靠近谈心,讲解艾滋知识,帮助他们放下怕死的负担,慢慢接受自己成为这里的一员。作为老北京,他打开话头就提到了唱《大中国》的歌星高枫,说他可惜了没上这儿来,“不然死不了。”
他提到那些初次来这里的人,“也有哭天抹地的,说对不起父母的”,有个1.85米的大个子,来了这里就哭,“念叨怎么办,怎么办”,觉得自己快死了。一龙的办法是,先让他们说够了,再告诉他艾滋不可怕。来人怀疑,一龙就给他传递强信号,“100%没问题,吃上药就是正常寿命。”
他自己从2003年开始吃药,一直没发过病。这样的经历在病友当中是罕见的。当初感染病毒的经历,也和这里多数人不一样,是在警务工作中接触了携带者。
一龙说,当时他和同事们执勤,把一群上访者抓进一间屋,和其中一个妇女发生撕扯,双方都出了血。当时不知道这群人是河南文楼村的人,因为卖血感染艾滋病上访,受伤后也就是自来水冲冲,创口贴一贴了事,过了几个月开始腹泻,持续一个月不止,彻底体检后得知感染了病毒,才回想起那次撕扯的情形。
和这间屋子里大多数的人相比,一龙的艾滋病毒感染得太早了些,药物依赖进口,单位不报销,两月工资只够吃一月药,两年吃美国药花了十万多,房子也卖了,“母亲说你的卖了不够,我的也卖”,还好等来了国家的免费药发放政策。以后又在医生引导下做了志愿者。
一龙说,自己没有崩溃,但有两年消沉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找不到出路。”不认识别的病友,和外界隔绝,想跟人倾吐,又不敢,怕被人当怪物,“当初在医院查出来,好多护士过来看,拿异样眼光看你,就像我当警察看小偷”。后来医院学习澳洲的经验,发动病人帮助病人,一龙报名做了第一批志愿者,发现帮助别人时放下了自己,“自己还有用,充实了”。
到了饭点,我们去饭堂吃饭,本想点各自分开的面食,一龙却特意要了米饭,点了一个炒合菜,说是好吃。菜上来之后,他首先开始伸筷子挟,还连连招呼我们。心里有点打鼓,不得已开始夹菜,有意无意地只动自己这边,保留一个无形的界限,一龙却似乎全无察觉,伸筷子过来把这边也动了,界限只好放弃。
饭菜吃了一半,一龙又开始普及感染知识,说吃饭之类根本不会传染病毒,只要吃上药,即使是做爱也不会。得了病之后,妻子并没有要求离婚,现在两人还过夫妻生活,做好防范,“有时是她主动”。
当初和一龙一起做志愿者的人,现在坚持下来的已经不多了,有的患癌去世,有的不干了,觉得没报酬,浪费时间。一龙前几年退休后有大把时间,考了一个社工证,在一个政府扶持的社工机构上班。去了两个月心里慌,还惦记这里,跟领导讲好了,每周请假过来服务一天。
“我面对负能量的能力比较强”,他说。在艾滋感染者当中,一龙建立了一个户外群,每年春天带着20多个病友徒步十三陵水库,打着“天行健”的小旗子,外人看上去,就是一群完全健康的驴友。
在包子铺里,一龙聊到自己帮助的一些感染者。有一个老人“同志”,想找一个男性的保姆,但他附带有性伙伴要求,虽然讲好了另加报酬,但来回换人总是不成功。他上街的时侯怕自己走丢,在胸前挂了一张名牌,上面的联系电话写的是一龙的号码,“完全信任你”。这让一龙开始有些不舒服,后来也就接受了,逢年过节去探望。
另有一个华为的软件工程师,感染上了艾滋,完全崩溃了,和家人断绝联系,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去南方,和女友也分手了。一龙和他谈心,打消了他跳楼的念头。去了南方之后,他还常常给一龙打电话,一龙鼓励他和女友恢复联系,告诉她实情。前一阵小伙子高兴地告诉一龙,女友知情后原谅了他,两人仍然在一起,准备结婚了,也回老家去见了父母。
因为感冒,一龙讲得比头一次慢,中间别过脸捂嘴轻咳了一两次,看起来是一个过于谨慎的人。但他脸上渐渐有了光泽,说这件事是让他最高兴的,毕竟救了一个年轻人。
说到自己的网名,他说并不是模仿少林寺的一龙,给自己起这个网名的时侯他还不知道那个武僧。不过发病之后他确实信了佛。“得病了,信仰需求更强一点,很多事情觉得有报应成分,要讲是非”。
譬如一次坐公交车刷卡,一龙没刷上,售票员也没注意,同伴让一龙别刷了,一龙觉得还是应该补刷。再比如从前当刑警审小偷,抵赖几句,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假如再回到审讯现场,一龙举起来的手可能会慢慢收回。
*本文选自袁凌《生死课》一书,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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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袁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