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吴中天找回了遗弃了18年的女儿。一家人终于团圆,但吴中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女儿冷漠叛逆、自暴自弃,他们一度怀疑,把女儿找回来是不是错误的选择?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亏欠女儿。他们像赎罪一样,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
我是电视台民生新闻栏目的记者,接到吴中天的爆料线索后,我进行了长达19年的跟踪采访。前些天,吴中天给我打电话,高兴地告诉我,自从做了母亲后,女儿真正回到了他们身边。
钟芳常常梦见一个女孩,面目模糊,但她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女儿。
钟芳曾用力记住这张脸。孩子出生的第40天,她凝视着女儿,眼泪掉在孩子脸上。她的眼睫毛扑扇了几下,似有感觉。天色未亮,钟芳给她穿上新衣服,将她喂饱,把写有出生日期的纸条放在她怀里。
丈夫吴中天把婴儿放进竹筐,提着出了门,走进十月份的雾气中。钟芳追了几步,又停住脚步,捂着脸轻声啜泣。
竹筐放在菜市场门口,吴中天在十几步开外看着。他想离开,但挪不动脚。竹筐前围了好些人,议论声传入吴中天耳里:“这女娃长得多秀气,这都舍得扔。”
吴中天用力挤进人群:“这孩子我收养了。”说完,他把竹筐抱在怀里,匆忙离开。夫妻俩决定物色知根知底的人家,舍不得把女儿遗弃在街头。
这个位于浙江省最西部的小县城,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过弃婴高发期。婴儿们被放在派出所门口、街边或者菜市场。除了身有残疾的男孩,大多是女婴。
图 | 县城的街道
被丢弃的女婴通常有着同样卑微的母亲。1982年2月,钟芳嫁给了县棉纺织厂职工吴中天,结婚次年,大女儿吴菲出生。
吴家三代单传,祖上是从安徽歙县迁居来的。作为外来户,家庭人丁不兴旺,总是让他们处于被原住户排挤欺压的忧虑不安当中,最怕断了香火,没人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钟芳生产那天,公公婆婆兴高彩烈,快到医院门口,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娃,扭头就往回走。钟芳父母见自己女儿没能给吴家生下男孩,脸上过不去,只能把钟芳接回娘家坐月子。孩子满月后,才让吴家人把钟芳接回家。
公公婆婆强势,要求钟芳生下男孩。钟芳在他们面前不敢吭声,只能回到房间,跟吴中天道委屈:“我又不是生育机器。”
1983年,钟芳又怀孕了。
就在前一年的9月份,计划生育政策被定为基本国策。按照当时的政策,如果是农业户口,一胎生了男孩,就不许再生,如果是女孩,可以要二胎。
钟芳如释重负,说:“幸好我们是农业户口,不然,我会是你们吴家的千古罪人。”
可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公公婆婆黑着脸,口气坚定,让吴中天夫妇把女儿偷偷抱走。
吴中天把女儿从市场带回来后,不到几天,有人捎来消息,20公里之外的方新镇有一户李姓人家想收养女孩,夫妻俩五十多岁,曾经生有一子,下河游泳淹死了。
第二天,吴中天坐车到方新镇,向人打听这对夫妻的情况。一星期后,夫妻进城抱走小女儿,约定以后不能相认。
孩子突然消失,总要有个说法。吴中天去村里报备,说二女儿得急性肺炎——“死了”。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吴中天觉得自己不配当父亲。
村里开了准生证,夫妇俩吃中药、拜菩萨,才终于在两年后生下儿子,取名为吴宝。
每逢吴菲、吴宝姐弟生日,钟芳就会下厨煮两个鸡蛋,下一碗挂面。但每年总有一天,没人生日,家里也会准备鸡蛋挂面。吴家姐弟不解:“今天是谁生日?”
父母并不隐瞒。在漫长的18年中,第三个孩子像影子般存在于这个家庭。姐弟俩只能从父母有限的描述里获得姐妹的形象——“比你们都聪明漂亮。”
夫妇俩也考虑过把孩子要回来,可她毕竟不是借出去的东西。何况生活不宽裕,培养3个孩子,确实力不从心。
1995年,吴中天拿着县里发的田地征用补偿费,盘下一家被转手的酒店,10个包厢几乎天天爆满,年收入高达二三十万,生活条件大为改善。
图 | 吴中天开的酒店
吴中天常到乡下采购食材,每次在集镇上遇到与二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想多看几眼,又不敢多看。
2001年,吴菲外出工作,吴宝升上高中住校。酒店虽忙,但晚上回到家,夫妻俩总感觉空空荡荡。一天夜里,钟芳突然发高烧,吴中天给她倒水,钟芳喝了一口,流下眼泪:“我想孩子们了。”
吴中天明白“孩子们”的含义,提出找回二女儿。钟芳的心事随着眼泪倾泻而出:“早该找回来了。”
很快,吴中天到方新镇找到李姓夫妻家,只见家门的锁头锈迹斑斑,半面墙也塌陷。邻居告诉吴中天,收养孩子的第二年,怕生父母反悔,李姓夫妻就搬走了。
正苦于线索中断时,一位50多岁的妇女告诉他:“可能搬到水坞乡的尚村了,你去那里打听打听。”
水坞乡是最边远的乡,距离县城有40多公里。吴中天没有丝毫犹豫,跳上了去尚村的车。尚村不大,只有600多人。村口有家代销店。过去,代销店是村里人最喜欢聚集的场所,人是人非、大事小情,通过这个中心,片刻功夫,就可传遍整个村庄。
吴中天买了几盒最贵的香烟,见谁都敬上一支,打听多年前带着女娃迁到村里的人家。从众人七嘴八舌织成的线索中,吴中天渐渐理出了头绪。女儿的去向逐渐明朗,他既兴奋,又担忧。
吴中天从不抽烟,那天,他一连抽了好几支,嘴里又麻又苦。
暮色降临,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带着草木燃烧后的气味,大人唤着在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家的村道上。
代销店老板告诉吴中天:“等会她收工要往门口过,我指你看。”不用代销店老板指认,吴中天一眼认出了女儿,她跟大女儿吴菲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更瘦小苍白。
吴中天的目光追着女儿,走到跟前时,吴中天想叫住她,又没敢出声。她继续朝村里走进去,风撩起了她的几根乱发。吴中天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女儿走进一座房子。一会儿,里面传出了涮锅、淘米、劈柴的声音。吴中天呆呆地站着,夜色慢慢地将他吞没。
吴中天不敢贸然相认,她如今叫詹静芳,是詹家人的女儿。没人知道,这位父亲如何在日后消化女儿算不上幸福的18年过往。
图 | 尚村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才知道,吴中天的二女儿本名吴莹,被李姓夫妻收养之后,改名为李婕,随着养父母搬到水坞乡尚村。水坞是毛竹大乡,养父靠砍竹子维持生计。
1987年,吴莹4岁时,养父被拉毛竹的拖拉机撞下山涧。养母年龄大,身体不好,无法独自抚养吴莹,又将她转送给村里的詹姓人家。詹家夫妻40多岁,无子无女,收养吴莹之后,取名为詹静芳。第二年,养母怀孕,生下了儿子。
男孩出生后,詹家常会出现操不同口音的陌生人,眼睛往吴莹身上瞟。来人是养父母介绍来的,他们想把吴莹送出去。有意领养的下家前来探视,就像买牲口一样,掂掂斤两量肥瘦。不过,吴莹岁数偏大,看上去心思重,他们担心养不熟。
邻居们向吴莹透露过她被领养过两次的经历,在那之后,邻居常在家里看见偷偷来帮忙剥笋壳的吴莹,她求他们,帮忙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没人敢让她再帮着做事。
养父养母下地干活,把弟弟扔给吴莹照看。家门口的山溪里经常有人炸鱼。有一次,吴莹捞了好多鱼,吃饭时,养母端给她几尾细鱼毛虾,把大鱼肥虾都装到弟弟碗里。以后有人炸鱼,吴莹再也不愿去捡拾。
为了让弟弟上小学,养父让正在初中的吴莹停学。刚好村里办了来料加工点,专门给义乌小商品市场串塑料珠手串。吴莹成了加工点年龄最小的员工,一天要做10个小时。
吴莹刚满18岁,养父养母就开始为她物色婆家。男方家在邻县的七里乡,比吴莹大4岁。两家人商定,等吴莹到年龄就结婚。
第二天,吴中天带着妻子和大女儿赶往尚村。我作为电视台的记者陪同吴家人出发,随行做采访。在路上,钟芳看向车窗外,手不停抖动,吴中天靠过来,把妻子的手攥在掌心。
进了吴莹养父母家,吴莹已经到加工点上工。吴中天从挎包中取出8万现金,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作为给养父养母的抚养费。养父母的目光一直粘在那堆钱上,男人说:“我们也是当父母的,只要静芳愿意跟你们回去,我们没意见。”
有人去来料加工点喊吴莹,她连手套没摘就往外冲,跑了几十步,又突然停住,缓缓走回作坊,摘下手套,清点加工好的手串,才慢慢走回来。
吴莹进了门,钟芳和吴菲扑过去,想去拉她的手,却被躲开了。
吴莹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手指因做工变得粗糙,她望着门外,始终没开口,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邻居们进进出出,有的说吴莹命苦,有的说命好。
当天,吴莹没有跟着离开。吴菲塞给吴莹一只手机,是她专门买来送给妹妹的。当年,手机是贵重物品,在农村更是稀罕物。家人轮番给吴莹打电话,她都没接。
一个月后,吴莹才终于回到了亲生父母的身边。当天,吴中天请了十几桌客人,喝醉了。客人散去后,钟芳有许多话要跟吴莹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吴莹眼神涣散、躲闪、不安,吴中天看在眼里,说:“今天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
吴莹退了婚,养父母收下的3万8千元礼金,由吴中天出钱退还给男方。由于吴莹是超生子女,吴中天又交纳了一笔社会抚养费。
在派出所登记户口时,民警问起名字,吴莹说:“李婕。”而吴中天说:“吴莹。”民警扫他们一眼,又问:“到底什么名字?”吴莹抢笞道:“詹静芳。”
民警把笔往户口簿上一扔:“你们严肃点,我忙着呢。”吴中天连忙道歉:“她叫吴莹。”
一家人小心冀冀,觉得亏欠吴莹太多,什么都让着她。弟弟吴宝主动睡客厅,空出来自己的房间和学习用的电脑。
吴中天替吴莹报了函授培训班,让她来酒店熟悉业务,好将事业交给她,但被吴莹拒绝了。
吴莹像受伤的小兽,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向家人露出防备的獠牙。2003年,吴菲结婚。吴莹要来5000元,去杭州旅游十天,错开姐姐的婚礼。
吴宝考上名牌大学,吴莹参加升学宴,一杯接一杯喝白酒,吐过之后,趴在桌子上大哭,又把整桌酒席掀翻。
客人想拉走吴莹,吴中天摆摆手:“她心里苦,让她发泄。”
三年后,吴莹想到杭州找工作,默默收拾好行李。即使不赞同,吴中天也马上到银行办了卡,交给吴莹,隔一段时间打一笔钱。
独自在外,吴莹从不主动跟家里联系,家人的电话也很少接。头两个春节没有回家,第三年,也只待到正月初三,就借故与朋友到厦门旅游,离开了家。
唯一频繁且稳定的联系只有银行卡的转账提示,五年来,吴中天打到卡上的钱不下6位数。
钟芳质疑当初的决定:“难道把她找回来是错的?”吴中天不回应,只长长叹了口气。
2011年9月份,吴莹回了家,还带来在外认识的男友阿辉。那天,吴中天叫了些长辈陪二人吃饭,席间,阿辉只顾自己掏烟抽,从不给别人敬烟。看到这个细节,吴中天心里忧虑,这种人太过自我,很难给吴莹幸福,但他不知道怎么跟女儿开口。
吴中天把阿辉安排在酒店里当自己的助理,但从不让他经手采购、结帐等直接跟钱相关的业务。时间久了,阿辉觉得没劲,想自己做水果生意,就让吴莹岀面借8万元当本钱,吴中天掏出5万交给情侣俩,结果半年时间全打了水漂。
2013年春节过后,阿辉突然不见了人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放在酒店柜台上的两条中华烟和几百块零钱。对此,吴莹并不难过。她跟阿辉没有深厚的感情,她选择自暴自弃,以让曾抛弃自己的父母难堪。
兜兜转转,吴莹已经30岁。吴中天夫妇心里焦急,开始给她张罗相亲。吴菲把朋友毛成建介绍给吴莹。毛成建离异,无子女,在一家企业做后勤总管。两人彼此有意,开始交往。
第二年,吴中天又开始为女儿的工作忙活。他拿出10万,陪着吴莹找店面,最终在县城最繁华的路段开了女装店。开通微信后,吴中天的朋友圈里,满是为女儿转发的女装广告。
眼看着女儿的生意越来越好,正准备与男友成婚,吴中天夫妇才放心下来。在吴莹婚礼上,两人一桌桌敬酒,有人祝愿“早生贵子”,吴中天夫妇听到吴莹半讥半讽地回应说:“生下来如果不是自己养,还不如不生。”
又过了几年,36岁的吴莹有了身孕。这让吴中天高兴坏了。夫妇俩不知道,准备做母亲的吴莹经历了身心上巨大变化:先是她对腹中胎儿有未知恐惧,曾几次起意打掉孩子。等到孩子出生时,轻度缺氧,一连着在高压氧舱呆了十多天,才回到母亲身边。
这一次分别,让吴莹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孩子,她后来告诉我,血脉亲情比她想象的强韧,很难扯断。
吴中天夫妇只要一有空,就去帮吴莹照顾孩子。起初,吴莹很少让他们抱,夫妻俩空着手,讪讪站在一旁看着。丈夫毛建成看出名堂,借抱孩子出门的由头,把孩子带到楼下的空地上,吴中天钟芳挨个抱着,孩子开心得咯吱乱叫。
吴中天无意中抬头,发现吴莹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面色柔和,没有了以前的冷气。转眼,孩子满周岁,两个老人打算在自家酒店摆几桌酒席庆祝。吴莹说:“爸,妈,你们酒店大家都吃腻了,换家酒店,我和成建请客。”
吴中天注意到,吴莹改口叫了爸妈。酒席后,我接到了老吴的电话。老吴显得特别兴奋,他告诉我,女儿走到他面前敬酒,对他们夫妇说:“爸,妈,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
电话里,吴中天的语气有些哽咽。
孩子满岁的酒席上还有吴莹的詹姓养父母。近几年,养母得了子宫癌,吴莹为了让她能住上医院,接受治疗,一次次给他们寄钱。
吴莹后来跟我聊起往事,她说18年前自己刚回家时,常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父母专门从酒店里带回几样好菜,但她从不出现,只是俯在门上,听到客厅里没了声音,才轻轻打开房门,到冰箱里找剩下来的饭菜。
外孙的酒席办完,吴中天感觉多年来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放下了。他逗笑问妻子钟芳:“你有没有发现我长高了几公分?”
妻子停下脚步看了看他说:“背都驼了,哪里会长高。”
- END -
撰文 | 卓月
编辑 | 陈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