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发话题像一场流行感冒席卷了当代的年轻人。我国脱发人数已超2.5亿,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脱发。其中,35岁以下的年轻人成为脱发主力军。
与高调、戏谑的脱发话题相反,每个脱发患者的自救,都是一部心酸血泪史。一种常见病理现象,在焦虑、压力盛行的当下,成为新的时代病症。
白凯绝不会出现在那种光照强烈的场合。这是脱发患者的大忌,稀疏发丝与光线构成一种镂空效果。户外的大风、晴天的阳光也一样不友善。
起风时,白凯会下意识地捂住发顶,两三个小时打理好的发型,盖住的发际线和中空的发顶,会像幕布一样被揭开。
白凯今年35岁,脱发史20年。
他所从事的时尚服装行业,对外形条件的要求近乎苛刻。公司设置年龄、身材、身高、颜值种种标准,招进来一茬又一茬的新鲜潮流的年轻人,替换掉松垮疲态的职场老人。公司领导比白凯大五六岁,保养得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出门前,白凯会把两侧和后脑勺的头发往头顶梳好,形成奇怪的发型纹路,勉强覆盖头顶。
碰巧,那天的展厅灯光异常强烈,白凯刚俯下身拿东西,听到了同事招呼他,一个a4纸文件轻拍过他头顶。秘密以他始料不及的方式公诸于众,梳拢的头发向四周散落,在聚光灯下,裸露的头皮白得刺眼。
同事惊讶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掉没了?”
15岁时,白凯头顶初见稀疏。他找到温州当地的医院,氨基酸、鱼肝油、六味地黄丸,中西药换着吃,总不见效。上大学后,发际线逐渐后移,白凯上网搜文章,又到图书馆找中医古籍,基本判断自己是“脂溢性脱发”(即雄激素性秃发,下称“雄秃”)。
顺着词条往下看,书上写着:“无策”,他觉得自己的颜值完蛋了。
在过去,很多人认为脱发都是遗传造成的。然而,更隐蔽的毛发杀手,藏在当代人熬夜、饮食不当、工作负荷、精神紧张等因素中,内分泌失调,激素平衡被打破,掉落的头发便开始如影随形。
七年前,来自武汉的张晓芬也步入了脱发队列。那时,她刚上初三,每次洗完头,浴室地板上总会多出几撮掉发,顶部头皮愈发明显。
父母带她到某连锁养发机构治疗,当天排队上药时,她看到店里摆着三四十大瓶药剂,每瓶代表一位脱发患者。而这个机构,仅覆盖了小区周边的地区。
治疗第一周,张晓芬就花费2000元,好不容易拖住了脱发的进度。
毕业后,张晓芬留在武汉从事地产文案工作。她刚从新媒体转行,工作只能从头开始。
每次接到难写的稿子,她都会留出时间抚平情绪。但焦虑感堵住思路,怎么也写不出来。她不得不加班,在电脑前坐到凌晨。身体释放出信号,即使她每天洗头,头发还是异常油腻。
临近截稿,张晓芬头疼得发麻,总感觉发际线处空落落的,有种掉光了的错觉。工作完成,幻觉才会消失。为了掩盖住头顶,她每天挽起头发,在稀疏处扎好。
公司里有位常戴着帽子的女同事,张晓芬曾在不经意间瞥见她光秃秃的前额,形容老迈。
图|张晓芬在网上记录脱发恢复状况
在此之前,她从未留意到这个隐蔽的群体。与掉发一同出现的,是流行感冒一般席卷年轻人社交媒体的脱发话题。与之相应,育发、植发类广告,也悄无声息出现地铁站、街边广告牌、电梯间和电商推荐页面。
2019年,国家卫健委发布的脱发人群调查显示,我国脱发人数已超2.5亿,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脱发。其中,35岁以下的年轻人占比63.1%,成为脱发人群主力军。
这个数量正逐年递增,脱发人群总量,甚至超过了糖尿病和高血压人群。
一种前所未有的颜值焦虑与脱发时代并行。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皮肤科副主任吴文育发现,在媒体的宣传下,来看病的年轻患者越来越多,最小的才十五六岁。
由于部分历史数据缺失,不同年代的患者无法对比,媒体上“脱发年轻化”的说法有待商榷。唯一能确定的是,脱发作为一种常见病理现象,在压力、焦虑盛行的当下,正在演化为新的时代病症。
就医是脱发患者一大心理关卡。与部分脱发患者一样,白凯的首选不是医院,而是网络。他习惯伪装,“去了医院,相当于告诉别人我是脱发患者”。
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所患的“雄秃”,是最常见、也最难治疗的脱发类型,这是一种像糖尿病、高血压的永久性疾病,90%的患者都属于此类。
针对男性雄秃,目前只有口服药非那雄胺、外用试剂米诺地尔是经过美国FDA认证的专业药物,但网上的舆论却对药效抱有怀疑。
一篇名为《非那雄胺害死我》的文章在网络上传布甚广,里面提及非那雄胺的多种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性功能障碍、心悸、呼吸受阻和心血管等问题。
白凯不是没有过怀疑,副作用这么大,不像是通过审核进入市场的正常药物。可一旦自己以身试药,恐惧就超过了理性。
白凯最先尝试非那雄胺,不到一周,副作用接连出现,胸闷、心悸、难以集中注意力,因为舌头发麻,他常常在公司吐出舌头。紧接着,开始性欲下降、勃起困难。一个网友笑话他:“你就等着变太监吧。”
这一切都不如心血管问题来得可怕。白凯发现心跳时快时慢,伴随着胸闷,像是猝死的前兆。手机测量心跳的app显示一切正常,他不放心,想买来设备监控睡眠时的心跳。
一天晚上,白凯在半夜惊醒。醒来后,心跳越来越快,他感到眩晕,连忙到医院挂了急诊。第二天,他请假到医院检查心血管系统,结果没有异常。医生告诉他,这只是心理作用。
白凯发现,药物说明书上的确没有提及心血管病,真正的副作用发生概率只有2%。白凯放下了心理负担,所谓的“副作用”也慢慢消失。
他才发现,人惯常依赖的网络环境其实并不友好。大多数人很难找到获取正确信息的途径。铺天盖地的广告,来源不详的伪科普文章,都会成为脱发患者自救道路上的阻碍。
张晓芬深受其苦:“生发的坑全被我走遍了。”她特地录了一段视频,在柜子上罗列近十个生发产品,它们来自不同的社交软件,安插在各类“防脱技巧”的软文中,原理各异,共同点是没有效果,且不便宜。
每天晚上,她都会来到养发机构,坐上半个小时,让店员用棉签把油腻的液体涂在头上。头发黏在一起,经仪器照射,风干结块,刺鼻的中草药味久久弥漫。
起初,张晓芬担心能否长出头发。店员让她放心,“我们是专业防脱发”。话术之微妙,张晓芬没留意到。一段时间后,头上长了些欺骗性的绒毛,但怎么也没法变长变粗。张晓芬反应过来,防脱和生发,其实是两个概念。一年下来,机构收取了两三万的费用,价钱是她后来到医院治疗的十倍。
张晓芬跑到另一家知名的养发馆,花了六七十块钱洗了头。店员故意用力搓红她的头皮,借头皮敏感的由头,顺势推销起养护洗发水。
“你搓成这样,谁的头皮不敏感?”张晓芬被激怒。店长忙出来打圆场,转而介绍治发疗程,承诺可以生发。
“长出来是小绒毛吗?”张晓芬问。
店长笑了:“你还蛮了解的。”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图|张晓芬遇到乱给意见的产品客服
类似的情况不在少数。白凯认识的一位网友到某专科医院看病,单是买药,就花了一万多。白凯很惊讶,讨来药单,发现非那雄胺、米诺地尔等常见药物只占了几百元,最贵的是一瓶不知名品牌的洗发水。
寻药无果,张晓芬想到了价格更昂贵的植发。
统计机构的数据显示,在2016年至2019年期间,我国植发行业市场规模由57亿元跃升到163亿元,2020年,市场规模有突破200亿元的趋势。
也许是为了抓住脱发患者急于求医的心理,部分植发机构语焉不详。植发广告很少会主动告诉消费者,植发手术只是改变外观的外科手段,手术后仍需照常用药。
在白凯所在的“发友群”里,有雄秃患者误认为植发可以治疗脱发问题,因为没有正常用药,移植处的毛发正常生长,原有头发却继续掉落。植发了两次,也没能改变现状。
混乱的医疗市场背后,是脱发患者群体难以启齿的痛楚。
白凯从记事起,父亲就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父亲是机械厂里的焊工,二十多岁开始脱发。三十岁时,为了保住头发,他辞去工作,终日躲在家里。
头皮成了各类药物偏方的试验田,父亲尝试过医院开的油状液体药物、中草药泡酒、生姜、生发水,末了,连发芽的动静也没有。肾草、六味地黄丸、侧柏叶等中药不起作用,父亲便打听来迷信的偏方:刚出生的狗崽炖煮服用,狗必须要黑的,以形补形。
刚开始脱发时,白凯也试图压抑情绪,与妻子女儿相处时,尽量表现得开心。但压力与焦虑很快反制,他出现神经衰弱,晚上靠着药物才能睡着。
一天夜里,孩子睡不着,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踢到了白凯,惹得他大发脾气。妻子起身责问他。白凯压抑已久情绪突然爆发:“那你要我怎么样,是不是要我死!”妻子和女儿吓了一跳。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几回,妻子告诉他,再这样下去,她也承受不了。
脱发成为白凯中年危机的一类隐喻,而持续的精神创伤更加难以忍受。白凯看到有偏激的患者在“发友群”里发言,认为所有挫折和不幸都源自脱发,为了消除会导致毛囊萎缩的雄性激素,甚至,要求医生给他做阉割手术。
28岁的汉思是一名来自江西的脱发患者。平日里,他幽默搞怪,与同事打成一片。但当有人摸着他的头开玩笑,他变得敏感,感受到冒犯:“两个秃子互相开玩笑可以,正常人就不一样。”
大多数脱发患者不喜欢铺天盖地的脱发段子表情包。奇怪之处在于,脱发除了秃头,没有任何病理性症状,没有一群人的疼痛,可以与玩笑联系得如此紧密。
表面上看,男性似乎更容易受脱发影响,但《2019国民健康洞察报告》的数据显示,女性在脱发上所产生的困扰比男性更加严重。比起男性患者,女性脱发与外貌耻辱捆绑得更为紧密。剃发可以是男性的终极方案,女性却难以践行。
图|汉思因脱发剃头
张晓芬买了十顶帽子,出门时刻戴着。夏天闷热,头发被汗水和油脂泡湿,再难受也不敢摘下来。有一次,朋友向周围人借用洗发水。张晓芬主动把防脱洗发水递给她,朋友迟疑了一瞬:“算了算了。”
“她可能觉得,用了也会脱。“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张晓芬还是忍不住抽泣。最严重的两年,张晓芬几乎每个月都会与父母吵架。有一度,她怀疑自己患上躁郁症。抑郁情绪时不时到访,除了瘫在床上哭,别无他法。
在网上,脱发女性们匿名分享苦恼。张晓芬看过许多诸如“绝望”、“想死”、“放弃”的词汇。两极化的情绪,在生发初见成效和希望破灭之间震荡。自从张晓芬分享治疗视频后,一天同时有五个女孩加她,倾诉自己的伤心往事。
她不敢再打开视频看留言,也拒绝了发友的好友添加申请。那两天,她重新被那种孤独无力捕获。
截至目前,临床没有用于治疗脱发的特效药,常见的医疗手段,也很少能在短时间内产生明显效果。脱发发病机制错综复杂,至今还没有完全阐明。
“艾滋、癌症、脱发,三大不治之症。” 类似的说法在脱发群体间流传。
接触脱发患者时,吴文育教授不喜欢提及“无法根治”这类说法。见过有的患者太过焦虑,每天只想着头发,什么事也不干。“头发不可能越来越多,就像人的皮肤,到了一定年龄只会越来越老。”吴文育说。他认为,医生对患者进行心理疏导非常重要。
脱发类型种类繁多,治疗也因人而异。最好的办法,是尽早正规医院进行全面检查,确认个性化的治疗方案。患者在网上盲目自救,或者到非正规医院、机构治疗,反而会延误最佳的治疗时机。
在深圳工作时,汉思在网上接触到脱发药物的许多负面文章,他勉强用了一周药,便把三四盒药剂全丢了。疫情期间。汉思辞掉了工作,回到老家江西。整个社会被按下暂停键,休息也变得没有负罪感。汉思摆脱了工作期间的焦躁,“终于能坐下来想一想”。
汉思认真读了说明书,发现药物的副作用其实并不像网上说的可怕。
吴文育教授撰文指出,临床常用的治疗雄秃的方式,口服非那雄胺(不适合女性患者),外用米诺地尔药剂,正是临床常用的治疗雄秃的方式。除此之外,还有激光头盔等低剂量冷激光和手术植发。
在脱发之前,汉思有长达七八年的熬夜史。睡觉时间固定在凌晨两三点,躺上床,人变得愈发清醒。次日早起上班,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模糊的。
工作压力大时,汉思靠着偶尔通宵和抽烟来放松自己,一天两包烟,顿顿吃外卖。体能随之下降,他尝试着做俯卧撑,一口气只能坚持七个。他预料到身体已处于亚健康状态:“长期这样,你不脱(发)谁脱。”
无需与外人往来,汉思索性剃了头,一边按照医嘱用药,恢复正常作息,一边拍照,在网上记录头发的生长状况。他变得比平常更有耐心,以前生病都会忘记吃药的他,已经坚持了五个月。
额角的发际线稍稍前移,汉思摘下帽子,初步的恢复没有带来观感上的太多改变,但他已经有了直视路人眼睛的底气。
脱发治疗并非一盘死局。中日医院毛发医学中心曾发文称,约70%的患者可以获得良好疗效。白凯从15岁开始,为保护头皮不敢沾染烟酒,不接触油腻辛辣的食物,睡眠生物钟固定在23:30——7:30。为了防止反弹,他甚至做好了终生用药的准备。
现在,除了左边发际线有些靠后,其他地方已经长出浓密的头发。他刻意把头发留长,扎个小马尾,称之为“报复性活动”。
图|白凯新长出的头发
居家隔离的日子里,张晓芬关注了一位在长沙医院治病的脱发博主,没有交际的压力,她的情绪变得平稳。张晓芬效仿博主,从武汉前往长沙的医院就医。
治疗初见成效。在最新的一期视频里,她开心地扒拉着发缝,向关注者们展示比之前浓密些许的头顶:“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张晓芬还在等待着脱发的转机。经历长年累月的内心折磨,她已经明白,在学会接受自我之前,这场苦旅可能并不会结束。头发长出一些后,张晓芬动了剃发的念头,拿起推子,看着一头烦恼纷纷落地。
“剃刀从中间一滚,头顶上出现一条光明大道。“张晓芬说。
*张晓芬、白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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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陈晓妍
编辑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