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不接的韭菜,未富先老

老,被养还是被啃

老张头坐在村头的榆树下闷闷不乐。

年初刚刚送走老伴,突然少了一个人的家里看起来变大了,可是时不时又让老张头觉得陪他大半辈子的老婆子还在屋里的哪个角落悄咪咪地看着他。每每想到这里他浑身难受,出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也比在屋里受着无中生有的凝视来得自在。

借着家里做白事的机会,老张头终于盼回了一年看不见几次的老大,和几年都看不见一次的老三。看着两个崽儿跪在坟前哭得稀里哗啦,老张头也抹着眼泪,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埋怨。伤心只是替老伴没等到两孩子回来而伤心,可埋怨就有说不完的埋怨了。

在饭桌前,老张头心里的气接着酒劲全发出来了。他骂着两个儿子不孝,老妈病了那么久都不回来看一眼;他骂老大就知道在外面挣钱,我差你那个钱吗,我差的是你的人;骂完老大又转过头来骂老三,一年到头人也没个消息,你也跟你二姐似的嫁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在做什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要不是这次家里出事了能把你叫回来,下次又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大沉默不语,老三脸上倒是笑嘻嘻,一边堆笑哄着爹消气,一边摸着小女儿的头,

“爷爷练嗓子呢,给爷爷鼓鼓掌,来。”

头七过了,老大把一个看着挺厚的信封塞到老张头的手里,磕了三个头,约定了下次过年再回来后,就坐上了当天的火车回了城。老三嘴上答应着“过年回来,过年回来”,脸上依旧笑嘻嘻地跟老爸道了别,顺手还替老父亲把信封的厚度缩减了一半,

“有借有还,囡囡就给你了爹,等我挣了大钱回来给你养老。”

一想到这里,老张头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啐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老杨头家的院墙。

老杨头家当年因为超生没少被计生委的人罚,差点连家里唯一一口吃饭的锅都被拿走,一家几口全靠村里乡亲救济才撑下来。老张头虽然自己也被罚了,但是他想不懂为什么老杨头家还要生那么多。

现在他明白了,老杨头的几个小子现在也在外面打工,时不时地就给老父亲寄回来点城里的新奇玩意,虽然一个人挣得不多,但是禁不住家里人多啊,人人都出一份力,老杨头每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更不用说过年时候家里有多热闹了。

“同是多生了孩子,怎么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不管老子?”

人比人气死人,老张头想到家里现在只剩自己了,就更郁闷了。但是袖口的拉扯又把他带回了眼前的现实,他想起了家里也不完全是只有他一个人,低头看了一眼孙女说:

“走吧囡囡,回家吃饭。”

就是不缺人

21世纪前十年的中国,伴随着GDP的高歌猛进,踩着岛国邻居的肩膀,站到了世界经济第二的位置。有人欢欣鼓舞,说是勤劳的中国人民创造的奇迹。这话没有错,如果没有丰富的人口源源不断地上前,堵住制造业好似无底洞一样的用人缺口,中国的经济成就可能来得还要晚一些。

2010年,中国15到64岁的适龄劳动人口比重达到历史上最高的74.5%。在此以前,中国一直处于广大经济学家们津津乐道的人口红利期内:从1982年开始的总抚养比的逐年下降,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供给和越来越高的储蓄率;由计划生育政策形成的低生育率使得自政策执行以来新生人口大幅减少,和在1963年后到来的第二波人口出生潮中诞生的,远远未到退休年龄的大批适龄人口,共同扛起了编织GDP数字的光荣使命。

低生育率为广大劳动力们降低了一笔不小的抚养成本,第二波出生潮里最小的一代,也离法定退休年龄远到不知哪里去了。“少婴儿+少老人”的抚养人口空窗期,让劳动人口作为劳动力发挥了其最大的价值。

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让中国的劳动力便宜得跟不要钱一样,这一批用完,再换下一批继续发光发热。也难怪当时会有人说出“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的这种惊人言论。

人力资源过剩是众多中国得以经济腾飞的秘密之一,过剩的劳动力与当时政府最爱的投资驱动型经济一拍而和,劳动密集型的第二产业在东南沿海遍地开花,GDP的每一个数字里都有着流水线工人的一滴汗水。

怎么投资都能挣钱,自然也就没人有动机去改变现有的经济模式和产业结构。

在势头一片大好的情境下,就好像老张头的大儿子没日没夜的在流水线上给球鞋贴牌一样,老大在想自己一个小时能贴多少双鞋,能计上几个件;工厂主在想怎样能又多又便宜地招到像老大这样的工人;而最终能入经济学家们法眼的,还是那些能够发光发热的适龄劳动人口,他们是作为统计数字而存在的人。

人们关注到的永远是那些奋斗在车间流水线的一线工人们能够创造多少的财富,以及这种劳动力用起来毫不肉疼的日子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只是大家可能都忘了,在远离流水线的地方,还有一个住在并不靠海的村子里,每天坐在村头榕树下,望着天空的老张头还有他的孙女。这两个人影响着老大和他的雇主以后还会不会再有钱挣了。

谁动了我的奶酪

不能否认的是,到现在为止老龄化的势头都是强劲的。从1953年到2017年,65岁到69岁的低龄老年人口是老年群体的主体,比例始终保持在40%以上,直到近年才下降到39%前后,而低龄组的下降就自然而然地意味着高龄组老年人口比重的上升——人总是要长大的嘛。

但是人一长大对于继续发光发热而言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人口红利存在的基础是总抚养比维持于低位,老年人口抚养比增高,相应拉低的就是劳动年龄人口的比重。这个论点也并不是空穴来风:从2010年的顶峰开始,适龄劳动人口比重开始下降。今年是第七次人口普查的开展年份,有学者估计从2010年到今年的10年间,适龄劳动人口会减少2900万,到底会是多少,我们可以拭目以待,但可以肯定的是减少的趋势是停不下来了。

老龄化带来的不仅仅是劳动人口的减少。伴随着65岁以上的高龄人口比重的增加到来的,是越来越多的老年人群体的出现。而像老张头这样膝下子女离散的老人只会越来越多,以至于人口学家们特意前来为他们贴上了空巢老人的标签。

根据2010年人口普查数据,中国农村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中,空巢老人人数超过2000万,空巢老人率超过32%。

老张头一边盼着儿子能够早点回来多陪陪自己,另一边又不得不让孩子在外打工赚钱维持经济来源,这是大部分空巢老人的心理写照。不是所有都能像老杨头一样成功地养儿防老,大部分的老年人更像是老张头这样在困境中斗争:经济来源不稳定,医疗护理得不到保障,精神慰藉得不到满足,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老龄化带来的不仅仅是孤独的老张头们,下一个给老大埋头赚钱使绊子的,就是社会养老保险。

早些年在坊间,有关退休金大举入市的传闻就已经不绝于耳,这些年依旧是老一套的说法,人类的本质其实还是复读机,进不进市这个事情其实和我们关系不大,无非就是再被庄家割一次韭菜,但是养老金的改革,是真的要把韭菜连根拔起了。

市场经济改革改革,在革了计划经济大包圆的同时,养老保险的形式也被一并革新,改为双轨制。但其中的问题是,地方财政负责的统筹账户不存在流动性,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个人账户部分,而之前无论是企业或是自己交过的养老保险里,又有很大一部分划入了统筹账户里。

假如个人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因工作原因的流动而导致工作地也发生变化,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曾经大部分的养老金被用于填补地方统筹账户的亏空。

改革的时候说要“老人老办法 ,中人中办法, 新人新办法”,但老人们没有为个人账户缴过钱,这笔空白的养老金缺口就要靠新晋的劳动力填补。如果总会有新人入场,会有人来填上这个缺口的话,那这个体制其实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还有一个现状不要忘记,劳动力在逐年减少,而这些问题只会伴随着高龄人口比重的增加而不断严重。

人口红利的奶酪就要吃到头了,谁又知道我们是不是那只还在疑问是谁动了我的奶酪的小老鼠呢?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有人说了,说现在人太多了,但是不要紧,一切可以交给时间。等到2050年中国步入发达国家行列之后,人口规模都能降到10亿以下,再加上本来我们生的就少,到时候也没这么多人了,我们的生活不也就跟着发达了吗?

人口结构平衡的下的人口总数变少,和人口结构失衡下的人口总数变少,完全是两个概念。

拿人口学常用来说事情的人口金字塔来打比方,以倒金字塔的状态步入2050年,跟以正金字塔,或者是以纺锤形的形态进入发达社会主义的未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实中人口变迁导致人口结构的变化。假定如果要控制人口数量,那肯定都想留下最合适的人口成分,那什么是合适和不合适的人口?在现有的语境下,抛去能够转换为劳动力的适龄劳动人口,自然也就只剩下了高龄人口和新生、低龄人口。谁是最合适的人口成分不言而喻。

想控制人口数量,一个方法是自然等待,在时间的流逝下自然减少(高龄)人口数量;另一个方法是人为控制不合适的人口的数量。前者的等待需要较长的时间,后者的方法就连主张控制人口增长的祖师爷马尔萨斯都觉得罪恶。

马尔萨斯的办法是,依靠贫穷(对于抚养的忧虑、可能的社会地位下降等遵循道德的事前抑制)、罪恶(堕胎、避孕、弃婴杀婴及战争等事后的人为遏制)以及瘟疫、饥馑等“天灾人祸”进行遏制,可以使人口与生活资料返回正常比例。

按他的想法,大家都是无差别的减少,少谁都一样,别少我就行,反正你没了还会有新的人顶上来,这样一讲就像极了遥远的东方国度地里某种绿色植物。

马尔萨斯看到了人口增长和土地生产之间存在的根本矛盾。但是人和人口不是静止不变的,人为地减少新生人口的数量看似一时阻止了未来可能到来的出生潮,其实是饮鸩止渴。

人需要成长的时间,没有一生下来就能为国家发光发热的超人宝宝。小孩会长大,大人会变老,人为减少新生人口的结果只能是倒金字塔的顶端再也没人接盘了——除非我们也能像美欧日一样放开外来劳动力的引入。

只是先看看还在被我们踩着肩膀的岛国邻居,各种苦活累活已经快被勤劳的中国人和大批越南人都承包了。日本已经算对移民接受程度较低的国家了,接受的还基本都是文化近似的移民。法国大街上的非洲人、德国那些德语都说不顺溜的土耳其人、美国的中南美洲非法移民都引发了其所在国右翼的不满,引发了政治问题。

毕竟老龄化是世界性的问题,蔡昉最近的演讲也提到了,全球经济停滞的问题根源是全球的老龄化趋势。

中国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大家希望看到的肯定不是老年人口抚养比率的增高,而是劳动人口和少年人口抚养比提高。

于是二胎政策出现了。

“再不撒点韭菜籽,可就真没得割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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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