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主播的直播间
55岁的徐姐坐在粉色墙壁前，小心露出自己的脸和脖颈。镜头里，过度磨皮的滤镜擦去面部皱纹，却让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为了让脸看上去紧绷一些，她抿紧了嘴。徐姐视力不佳，戴着眼镜的她须要蹙眉眯眼，挪动身体靠近镜头，才能看见手机屏幕上的用户ID。
这是徐姐的快手相亲直播间，她的账号有22万人订阅，关注者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给自己找到另一半。为此，徐姐特地给直播间取名为“红娘徐姐”。
傍晚六点，徐姐的直播间开始涌入求偶者，逐渐热闹起来。网名为“小苹果”的用户，在屏幕上打出“徐主任”三个字，逗得徐姐仰头大笑。“苹果苹果，来来来，连麦啦！” “小苹果”的头像是一名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简介上写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我看你那项链可以啊。”男子用河南口音挑起话头。
徐姐反应很快，普通话立刻切换成和“小苹果”一样的河南乡音：“咋呢兄弟，借给你戴两天？”寒暄过后红姐切入正题，“你现在怎么着？离了吗？”
“离了呀！”
“有手续没有？”
“没有呀！”
“没手续可不中啊兄弟。咱进群都要证件，咱是个规矩人。我那两个女邻居，没有证件我都不让她们进。你和你媳妇好好过吧，听我嘞，可别离婚。你那媳妇可好。”
“小苹果”下线后，徐姐的状态昂扬了不少，声音嘶哑了，拿起水杯大口喝了几口水，她跟网友解释说：“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圆脸大眼睛的徐姐，鬓边留着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副大红色镜框的眼镜，年过半百，徐姐仍然是一副可爱模样，这增加了她作为红娘的亲和力。
徐姐口中的“进群”指的是她建立的“红姐全国相亲普通群”，入群必须提供身份证和户口本，离异的人要提供离婚证。徐姐在直播间再三强调，她的相亲群是不坑人、不骗人、凭证件进群的正规交友群。
接着连麦的男士，是已经加入徐姐微信群的“玉器”大哥。“玉器”出生于1963年，现在菲律宾餐饮行业打工，简单聊了几句疫情，“玉器”开始跟徐姐说起自己相亲的进度，他在直播间遇到了一位合适的相亲对象，但沟通中出现了问题。
“那天跟她聊，她说我人挺好的，就是她儿子不同意。我问她是跟儿子过，还是找老伴过。她说，找老伴不能跟儿子翻脸呐。那我就没法子了。”
“她说的我也同意。之前，她说能不能把我的房子租出去给儿子还房子贷款，我说行，无所谓，反正房子也是空的。她儿子不同意，我也无所谓，有好的找，没好的不找呗。”“玉器”说话清晰有条理，语气和缓。头像上的他穿着干净的白衫黑裤，有些佝偻拘谨地站在热带植物阔大碧绿的叶片下。
红姐拿起一块苹果自顾自吃着，没有回应“玉器”的疑问，她的眼镜扫着直播间滚动的留言，“玉器”的疑问显然不适合直播间的氛围。徐姐催促“玉器”把握机会，向直播观众介绍自己。几番推脱后，“玉器”开始了：
“我是离异的，有一个女儿，不跟我一起生活。（我）在菲律宾打工，没有退休，月工资七八千块钱。家里有住房，两室一厅，装潢装得很好。空调新买的，冰箱是双开门的。家里贴的是质量很好的墙布，不是涂料……”
这位中年男人的郑重讲述，被苹果的咀嚼声和杂音多次打断，显得微弱又心酸。直播间里，信息量纷繁杂乱，作为主持人的徐姐注意力被分割得很细碎，她需要用很大的声音快速去回应问题，同时照顾到直播间留言的每一个人。这样粗糙的网络相亲形式，在徐姐的直播间已经重复了一年。
到现在，徐姐的快手平台首页已发布了1778条视频，视频的主角们是40岁到70岁离异的中老年人。“57岁丧偶退休，地区不限，不要彩礼”，“48岁离异湖北，自建5层楼月入9千”，“61岁丧偶，有车有房有养老金”，类似这样的红色黄边字体的关键词，醒目地打在视频男女主角的照片旁。
徐姐的直播间触及的是一个尚未被看见的群体——多数是普通职业、婚姻失败的二婚人士，他们沉默且地域分散，年龄大，衣着暗淡，却仍希望被爱。通过互联网的连接，如今，他们聚集在徐姐这样的相亲直播间里，小心翼翼地寻找新的情感。几乎没有年轻人会进入徐姐的直播间。年轻的人们可以在咖啡馆、展览馆和学校里互相结识，是社交软件和相亲公司的优质客户。
在短视频平台，有数以百计像徐姐这样的相亲主播，她们背后是一个庞大的高龄人群婚恋市场。长时间的相亲直播，徐姐总结出了一套最高效的直播方式，以便让她的关注者们有机会认识彼此：语速要极快，且需要保持不带情绪起伏的语调，要一口气播报嘉宾的年龄、离异或丧偶、籍贯、身高体重、月收入、车房状况及理想对象类型。有可能的话，就在直播间和当事人连麦，这样的现身说法更具真实感。
期间，徐姐会更快速度地推介自己的相亲直播间：“每天晚上6点到9点直播，想脱单的朋友也可以来这边看看。我希望你能在直播间，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根据2017年《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服务年度分析》，离婚或者丧偶的独身中老年人规模达到4726万。随着老龄化社会和城镇化建设的加快，独居老人的数量也在增加，有资料显示，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中独身老人占比达到51.3%，当年龄限制下降到40岁，独身人群规模就变成了1亿甚至更高。
与庞大需求对应的是针对老年人婚恋市场的不完善。百合珍爱、世纪佳缘等网站中50岁以上注册用户数量不足30%，一些小型网站用户量则更少。人群分散，付费意愿不高，中老年人的婚恋市场成了互联网热潮中被遗忘的角落。
徐姐的直播间里很少会超过100人，和短视频热门精选的美妆换脸视频、太古里街拍相比，她直播账号的主页显得相当寒酸。来看她直播间的人们，也多是互联网上的沉默人群：站在红花前拍照的阿姨，眉头紧锁从下往上自拍的大叔，背景很少是城市的高楼大厦，大部分是农村的山水、草树和砖墙平房。
直播间只是展示，而真正相亲的过程却在微信群中解决，有时候甚至要在线下。直播像是一个巨大的筛选器，徐姐需要从进进出出的游客中筛选到目标客户。直播中，徐姐会告诉所有的观众，想要牵手成功，就要进她的微信群。这个微信群有着严格的准入规则：需要人品好、脾气好，有离婚证或者其他证件。当然最重要是，入群须缴纳166元的费用。
“你都不进群，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你呢？”徐姐总是这样告诉大家。进群之后，如果一个人想要迅速找到对象，那就需要推广自己的信息资料，费用是8块钱一次。不过徐姐保证说，她会让每个人牵手成功，才会解散群。
“有北方群，南方群，离婚群，丧偶群，没子女群，上门群，证件群，高雅群，普通群，不要彩礼群，多得很。各个地方都有，河南群，河北群，湖南湖北群，黑吉辽群，广东广西群，不仅有国内群，还有国外群。”进入到微信群的人，根据特征将会被拉到细分的群组，以便进一步沟通。现在，徐姐已经组建了30多个群，人数早已在500人以上。
晚上10点半，结束直播后，徐姐还在忙着收集资料和拉人入群。直播间镜头前梳得整齐的头发已经乱糟糟，没有了美颜滤镜，徐姐的眼角和嘴边皱纹深刻，疲态隐藏不住。说起“牵手”，“幸福”，“爱情”这些词时，徐姐的语气仍显得振奋。
“我从小就喜欢介绍对象这个事儿，高中就介绍成功4对。我喜欢这个，我适合这个。”徐姐在退休前，是铁路系统的办公室主任，大嗓门，热心肠，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给人介绍对象。爱情的复杂变幻，男女之间隐秘的情愫，在徐姐看来，统统有些矫情。
“一帮人里就两个没成，那就撮合他们俩，这不就成了。”
“离婚的人很多人都精神病一样，不都是脾气不正常才离婚的嘛。”
“条件好的丧偶的女的，不想找条件不如自己原来老公的，这不就剩那儿了。男的可不一样，农村的女的也行，比他大比他小，带不带孩子，都行。他不挑剔嘛。所以，城里女的和农村男的，就被剩下了，不好再婚。”
徐姐对于二婚市场，有着赤裸直白的观察和解读，在这里，相识的羞赧，兜转，真心的反复验证不复存在。恋爱结婚是年轻人的特权，在跨过几十年的奔波人生后，老年人的婚恋凝结成“凑活”二字，凝望和乞求的，也不过只是陪伴。
为了争取人进群，徐姐曾多次跟众人讲起自己的相亲故事，作为直播相亲的成功案例。
徐姐丧偶多年，她不愿意陷入沉闷和哀怨，对待爱情或生活仍然满怀期待。徐姐和现在的爱人相识于直播间。当时，这位男士偶然间刷到了徐姐直播间，看到忘情，直播结束也没有加上关注。为了重新找到徐姐，他选择每天上快手蹲守，直到有一天再度刷出徐姐的直播间，于是，赶紧加了微信，互相热络起来。
“我们处得太好了，现在特别幸福。他说他前半生的50年，都没有像认识我以后有这么多笑声。”徐姐的这段故事成了相亲直播间的童话。
2019年9月，徐姐刚刚入驻快手时，有相识的同行劝说，红娘是一门讲套路的生意，真想让人牵手，是做不成的。徐姐说自己不相信这种否定，她梦想着打造一个“正能量”的平台，“想让大家认真地在群里去聊，找到自己喜欢的。”私下里，也有人想给徐姐当托赚钱，觉得亏良心，她都拒绝了。
从相亲直播间流行伊始，一种找托套取直播礼物的骗局就开始蔓延。比如，当托儿的女性会与红娘连麦视频，红娘负责烘托气氛，鼓动直播间的男士上麦，“快送个穿云箭看看你的诚意。”刷礼物后，男士们会加上托儿的联系方式，没聊两次就会被拉黑。礼物的现金提成，红娘会与托儿协商分成。
在红娘们快手直播间，1块人民币能买10个快币。直播间使用的虚拟礼物中，一支玫瑰28快币，钻戒66快币，鹊桥相会1314快币，终极礼物恋爱宇宙则需要13140快币。象征着爱情的梦幻礼物与追寻爱的真诚度挂钩，在这场温柔的粉色爱情买卖中，离异中老年们人生下半场爱的入场券，是折合成288元人民币的一支穿云箭。
根财大叔是花160元进入徐姐微信群里的一员。根财今年52岁，是工地吊篮厂的维修工。儿子4岁时，根财的爱人去世，在郑州市东北角紧靠107国道的石桥村，他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
“世上的活没有我不会干的。除了维修，我还会面食，蒸过馒头，卖早点炸过油条。其实，这都是孩子小时候慢慢学出来的。孩子没有妈妈，没办法。”现在，根财的儿子已经成家生子，儿子怕他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太累，劝他考虑再婚。
二十多年来，根财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进入相亲直播间的契机是2020年初的疫情，不能去工地干活，不能与人接触，封锁放大了寂寞，也放大了对个人情感的追求，对家庭的渴望。在快手看了两天徐姐的直播后，根财对直播相亲这种方式感到新奇，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正月初四，根财交了160元，正式进入徐姐的相亲群。
人们渴盼爱情，是因为爱情可以超越金钱，可在现实中，金钱却是爱情的钥匙。相比于年轻人，中老年二婚市场的男女往往有着更为急切的渴望，除了情感欲望，生活、金钱、房子的计算一样也不能少，中年谈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2013年，根财认识了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2019年，女人不辞而别。根财回忆起7年来自己负担了这个拼凑家庭的全部开销，女人的孩子已经长大能打工自立。揣测着女人离开的原因，根财心底阵阵发寒。
这些年，最不值一提的就是孤独。特别是疫情期间的晚上，什么都不敢想，苦恼又迷茫，现实的住所和心的未来都被封锁，既没处去，也没法说。提起他的择偶标准，根财罕见地带着一丝柔情，“不需要她分担多少，就想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两人做个伴儿。”
“就我来说，爱情，没有纯真的爱情。”进徐姐的微信群，对根财来说是不抱希望的最后一次努力。群里有很多女人加根财的微信，闲聊后开始旁敲侧击地问他有多少积蓄，或者是直截了当告诉他。自己的孩子需要买房结婚，需要根财帮衬。多次交流后，根财已经摸清这些女人的想法，“找伴就是说钱，没钱就说房。女人再婚都是为了孩子。就是这么现实。”
慢慢地，根财在相亲群里选择不再说话。
奋斗半生，根财在新乡市原阳县买了套两室一厅，“有个房子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住也是孤孤单单。”根财把房子租出去了，一个人搬到了工地附近的村庄。他不爱热闹，寡言隐忍，除了在工地上和工友们聊聊，工作之外，根财最喜欢的就是看看黄河的风景。有时回家的路上，他会停在桥边，看日落的光辉溶进宽阔的河水，河流的褶皱泛着金黄的光芒。
对直播相亲，“玉器”大哥也有着相同的困惑，相亲群扩大了择偶的范畴，可是现实很多障碍仍然需要跨越。玉器自身条件不错，也有房子，在相亲群认识一位合眼缘的对象后，两个人开始沟通进一步的结合。对方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年，但需要负担房贷，于是，就问“玉器”是否可以把他的房子租出去，租金帮自己的儿子还房贷。“玉器”觉得这位母亲爱子心切，只是将自己当成一个“钱包”，但考虑到孤单的晚景，他还是表示能接受。两个风烛残年的人，终于可以靠近一步。
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位母亲告诉“玉器”，她的儿子不同意他们的结合。这位母亲选择顺从儿子的意见，“玉器”的婚事再度落空。这件事之后，他心灰意懒，之所以偶然在徐姐的直播间里露面，是他无法死心，毕竟一个人时光漫长。
中老年二婚，不仅须要社会的关注，更须要家人与社会的理解与包容。许多人在经历了相亲骗局后，身心俱疲，全然放弃了晚年的生活，万念俱灰。失去活力的中老年独身者，会被精神和身体疾病捕捉，被社会和生活彻底地边缘化，成为正常社会里凄惨孤绝的一个存在。
半年过去了，根财期盼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傍晚6点半，根财在荒野的风声里骑摩托车驶向一个人的家，黯淡下去的光线不急不慢地追逐在他身后。徐姐在直播间强调只要160元，她会帮你找到后半生携手的那个人。新的人入群，旧的人沉默，一切循环往复地发生着。在农村，在县城，在城市的边缘，在一个个人的暮年。
- END -
撰文 | 杨柳
编辑 | 雷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