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是产妇一个人的挣扎。在医学疼痛指数上,产痛是仅次于烧伤灼痛的第二位疼痛。2017年榆林产妇跳楼事件后,国家2018年颁布了相关政策,在全国普及无痛分娩,设立了一批试点医院。那年,我国的麻醉分娩镇痛开展率仅为16.45%。
王晓霖是深圳市某三甲医院的麻醉科医生,日常工作的一大项是为产妇提供无痛分娩。推行无痛分娩后,王晓霖看到,许多不必要的疼痛被消灭了。但她依旧指出,女人们的付出没有被完全知晓。
以下是王晓霖的口述:
产妇的尊严感是怎么消失的
没有另一个科室像产房一样集中了这么大规模的疼痛。
上无痛分娩值班的时候,我需要一整天守在产房里。产房分待产间和分娩间。产妇从肚子痛到生宝宝出来,还需要痛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每次去上班,到门口都能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十几二十个待产的、上了产床的产妇在里面喊叫。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想给她们都打上无痛,让她们安静地休息一下。
见得多了,我们都知道生孩子的时候人会痛成什么样。我见过太多产妇,打上无痛分娩前痛得五官扭曲在一起,面目全非。有几次她们生完小孩出来,面容平和之后,我完全认不出她是谁。
打无痛分娩时,我们需要产妇侧躺,在她的腰椎间隙进行穿刺,注入少量药物来降低产妇正式分娩前的疼痛。打无痛分娩不会影响产妇的意识,只是让她们舒适地度过前面的产程,保存体力面对最后的分娩。在现有的条件下,不是每个人随时都能打无痛分娩。因为担心太早打无痛会影响产程,我们规定一般等产妇宫口开三指才能打无痛分娩。
我经手过痛得最久的产妇,在满足打无痛分娩的条件之前痛了3天。
那天我值夜班。接到产房的电话时已经是深夜。当时产科的同事没有告诉我她已经痛了那么久,只说有个产妇需要无痛分娩。
在待产室,我见到了那个产妇。她满头大汗,扎起来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乱,衣服彻底被汗水浸湿了,十分狼狈。一见面,她就跟我说:“你终于来了,快来救救我。”声嘶力竭地,声音一直抖。
我检查了她的状况,她的衣服、皮肤上沾染了血、呕吐物和分泌物,她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待了两三天,才熬到了可以打无痛,整个人都在发抖。检查完毕,我告诉她会先去找她的配偶签字,给她打了滞留针后,就上无痛分娩。
她当时就不愿意了,说:“不行,你再不给我打,我真的要死了。”
我只能赶紧去找她配偶签字,尽最快的速度给她打无痛分娩。
打无痛之前,我问她的病史。她跟我说,这已经是她痛的第三天。我看到床旁边有个袋子,里面全是她的呕吐物。因为太痛了,扯纸巾的时候,她把纸巾也抓得乱七八糟,呕吐物和纸巾混在一起散落一地。
给她打无痛分娩时,由于她身上沾的脏东西太多了,我只能先用纱布给她把背部清洁一遍才能下针。
打无痛分娩前,她都憋着劲跟我说话。在产科,很少有产妇说话时会有气无力,不是因为她们的疼痛不熬人,恰恰是痛感迫使她们一直处于高位状态,就算体力透支,也不能平静喘息。
在等待无痛分娩的两三天时间里,那个产妇在持续的疼痛刺激下,完全无法睡眠。给她打完分娩,我告诉她让阿姨帮忙换身干净的衣服,等没那么痛了,吃一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因为等到第二产程要生宝宝的时候,产妇还要用力,还需要与疼痛对抗,需要提前保存精力。
交代完后,我到办公室帮她完善资料。只离开了10分钟,回到病房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在我们科室工作过的,都知道人在分娩痛楚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使是麻醉科的女医生,都躲不开这份狼狈。同事们只要生小孩,全部打了无痛分娩,分娩的时候没那么痛,但还是会很狼狈。
平时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不管平时是什么职业和社会地位,当你躺到待产床或者分娩床里,每个人都免不了跟自己的排泄物、分泌物、血、汗和呕吐物躺在一起,尊严感就是这么消失的。
“理所应当”的疼痛
2017年榆林那位家属不同意无痛分娩后跳楼的产妇,我和同事都很理解她。我们见得太多了,说痛得想跳楼一点都不夸张,真的。
在试点推广无痛分娩前,我工作中遇到提出无痛分娩的产妇,大概有一半会遭到拒绝。
最难的在于改变大家的既有观念。家属,包括产妇自己,经常会觉得疼痛是生孩子必须承受的。产妇自己也会觉得,我的妈妈、婆婆也是这样,这是正常的情况,那我应该忍受。
更多的情况下,是婆婆不建议打无痛分娩。老一辈的家属完全没有无痛分娩,但也照样生小孩,所以她们可能会觉得无痛分娩是多余的。有一些人会担心对宝宝有影响,或者担心产妇腰痛、神经损伤,而不让她们打无痛分娩。偏激一点的,会以为这是医院弄出来骗他们钱的东西。
如果不是老一辈有意见的话,一般配偶都会同意。许多丈夫听从母亲的意见,是因为觉得父母那一辈生育过好几个儿女,相信他们的经验。但其实,没有人比产妇本人知道自己是否需要无痛分娩。
待产室和家属中间隔了两道门,产妇自己在里面,她老公跟她婆婆,甚至亲妈都不知道她在里面到底有多痛。她不是植物人,也没有丧失理智,其实完全可以凭自己做这个判断。
作为麻醉科医生,有一句话我觉得很荒谬:不痛怎么生小孩,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哪来的力气把孩子生下来?
实际上,无痛分娩在世界上已经有100多年历史。美国分娩镇痛率达到85%,英国达到90%。但2018年时的统计,我国的麻醉分娩镇痛开展率仅为16.45%
其实当小孩的位置已经准备好,产妇也能用力。疼痛是宫缩带来的不良反应,可以不必经历。
另一种,是畏怕无痛分娩给宝宝和产妇带来身体损伤。其实,无痛分娩的药物不经过产妇血液,因此也不会经过胎盘、作用于宝宝身上,一般没有问题。真正存在的风险是神经损伤,这点我们会和产妇、家属沟通清楚,的确有这个风险,但是风险比较低。
每当家属表示拒绝,我们就只能让他们先商量一下。
通常,商量的结局就是产妇也说不打了。她会被家属说服:“再忍一忍。”可等宫口开大了,疼痛更加剧烈,她们会提出:一定要打、不管谁反对她都要打。
作为麻醉医生,我觉得她白受了两三个小时的疼痛,但产妇会认为,自己又坚持了两三个小时。挺让人心疼的。
麻醉科医生通过药物调配,可以做到控制镇痛程度。譬如你的疼痛是10分,我可以帮你降到3分,如果产妇身体条件允许,完全可以把疼痛降为0。但是,现状就是大部分人没办法把“生产”和“疼痛”分开看待。有些人会因为感受不到宫缩一直抬头看胎监仪,怕胎心没有了、宫缩没有了,持续焦虑。
无痛分娩的目的,是让产妇比较舒适地度过分娩的过程,至少让产妇分娩前能够充足休息。如果完全无痛感会让产妇焦虑,反而达不到目的。在国内,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我们用药会偏保守,一般都不会把产妇的疼痛感觉降为0——就是完全没有疼痛,会保留一些痛感,让产妇感受到宫缩。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用药积极的,会让产妇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直到宫口开出来,他们再指导产妇用力。
因为人体的差异,我的一些产妇打完无痛分娩,还是会感觉不到宫缩。这时我们就会安慰产妇说,助产士其实有一个屏幕,可以看到你们所有人的胎监仪,只要有一个胎监仪发出报警, 马上就会去处理。
无痛分娩使用的局麻药跟剖宫产使用的基本一样,但是剂量浓度会比剖宫产小很多。但是,在国家重视无痛分娩的科普前,只有一半进入产房的产妇提出想打无痛分娩。剩下的,有一部分人最后选择剖宫产,其实是为了避开待产时的疼痛。
中国的剖宫产率一直位居高位,一部分原因就是非医学必要的剖宫产。世界卫生组织的剖宫产率警戒线为15%,而2011年,中国的剖宫产率一度达到46.5%,为世界第一。近几年来,这一数字不断下降,到2018年仍有36.7%。
虽然剖宫产手术的过程不痛,但术后要面对的事情很多很多。最大的风险来自瘢痕子宫,再分娩时如果胎儿着床在疤痕上,会造成子宫破裂等致命危险。此外,术后的疼痛和愈合、尿潴留等不良的反应,也是剖宫产需要面对的风险。
无痛分娩的推广,降低了剖宫产手术的数量。试点推广无痛分娩的政策下来后,虽然产妇还是会畏惧生产,但我们可以安慰她说,你先打个无痛看一看,如果感到舒适,可以一直舒适到宫口全开再去分娩。许多人还是可以接受的。到现在,我所在的医院,十个进入产房的产妇里,有七、八个会选择无痛分娩。
分娩,女人的孤独时刻
一个同科室的师姐,生得高高大大,平时在医院风风火火,我们都以为她能顺产。但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满头大汗地混在孕妇里,在坐瑜伽球,想让宝宝的胎位转过来。身边没有人能理她,即使有人也很难提供帮助,只有她自己和宝宝能转过来。
一个女人生产的时候,旁人能提供的帮助是那么有限。
尤其是顺产,准妈妈们需要独自承受更多。在宝宝到门口之前,助产士会口头指导产妇用力和呼吸,但终究没办法帮准妈妈出力,也没办法帮妈妈把宝宝从肚子里直接拽出来。只有等宝宝到门口了,助产士才能帮忙拽一把,这个过程顺利的话只需要一两分钟,如果宝宝被脐带缠住了帮忙“解围”,也不能花费过长时间。
在此之前,数以小时、天数计算的疼痛过程都是产妇一个人在熬,和宝宝一起努力调整胎位。
那些分娩过的师姐,因为体会过分娩的痛苦,所以会对产妇非常有耐心。
她们知道躺在产床上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声嘶力竭,因此绝对不会嫌弃产妇身上有分泌物和排泄物,还会努力让其他没有分娩过的同事理解产妇的处境。
刚入职时,因为突然进入上一个夜班要做20、30个无痛分娩的状态,很累的时候有时无法兼顾情绪。当产妇很痛,没法配合摆出打无痛的姿势的时候,有时会忍不住心态开始急躁。这些师姐们会提前告诉你:“要尝试去理解她们,等你当了妈妈就知道了,她们不是故意扭来扭去不配合你,她们是实在不行了。谁不愿意很体面地把小孩生出来,但她们做不到。”
我在产房每看到一个产妇经历痛苦,总会想到我的妈妈。有了无痛分娩她们都这么痛苦,当年没有无痛分娩,有一些妈妈还是在家生的,我想象不到她们经历了多大的痛苦。
妈妈跟我说过,她生我的时候是在冬天,晚上吃完饭她就开始肚子痛,到卫生院去熬到半夜五点多就生下了我。她记得很清楚的一点是,生我的时候全身一直在抖。妈妈说,因为太冷了,“那个冬天好冷”,医院的被子也比较薄,所以她进了产房直到生我,一直抖得很厉害。
小时候听她讲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在产房里看到那些抖得很厉害的产妇,我就会想,当时我的妈妈应该也是这么抖的。
我刚工作的时候,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妈,哄她开心。妈妈只知道我是个小医生,不知道我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她不会像我这么多愁善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一种保护机制,让我们忘记极端的痛苦。我遇到过一些二胎的妈妈,她们痛起来会一直喊:我为什么要生二胎,我不要生。有时候关系好,我会调侃她们,你知道这么痛还要生二胎呀?她们会说:我不记得一胎这么痛。
麻醉科医生的挣扎
在妇产科专科医院当麻醉医生,我们上班时间长,中间没有休息时间。
每天早上交班前,麻醉科会组织20多分钟的早课。主要是告知医生们当天和前一天手术病人的情况,如果有疑难病人或重大手术,则会更细致地讲解。
早课会在8点半前结束,随后,医生们会到当天的岗位各司其职。我们院区一共十来个手术室,一个麻醉医生管一个手术间一天,一直到当天排的手术做完才下班。此外,无痛分娩每天会派两个医生,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确保产房24小时都能提供无痛分娩。加上无痛人流和口腔科等其他任务,每天需要二十几个人上班。我们院区一共也就二十几个麻醉科医生。
我们属于市三甲医院,一些基层单位人手紧缺情况更甚。一位从基层医院来进修的麻醉医生告诉我,他们科只有5个麻醉医生,一个负责值夜班,无痛分娩得到国家重视后,专门派一个医生负责产房的无痛分娩,剩下3个麻醉医生,一天支援不了几台手术,这种条件下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请假,因为只要有一个人请假,就会影响到近一半的手术量。
很多科室里,医生到了一定年资,就不需要做写病历、换药之类最基础的事情。但我的一些前辈,即使资历已经到了副主任医师,也一样要值夜班、做所有小医生要做的活,还要随时准备支援新人。
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其实是瞎选的。刚进大学的时候,学校让我们填分科志愿,之后按照我们的学习成绩排名顺序录取。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口腔科,第二志愿填了麻醉科。但当时我不清楚麻醉学到底是什么。
一些追求职业成就感的同学,不会选择麻醉科。我们在一个病人生病到治愈出院的过程中,存在感很低。麻醉科无论招生还是招聘都比其它科难许多,所以从业人员数量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匮乏状态。2017年的数据是,全国麻醉医生的缺口有30万人。
每个临床科室都会有医疗纠纷的风险,麻醉科也不例外。
在无痛分娩得到推广前,我们一个比较资深的麻醉医生遇到过一件事。当时产妇自己签了同意书,但家属不知是去买东西还是办手续,不见踪影。等到产妇痛得快晕过去,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答应产妇先打了无痛分娩后,再找家属补签同意书。这不符合规则,也引发了混乱。
等他找家属签字的时候,产妇的丈夫作势就要打他,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给她做了这个。我现在不同意这个操作。”
从此之后,我们科室严格规定,一定要家属同意之后才能给产妇打无痛分娩。虽然我们会觉得不合理——产妇就在你面前痛得面容扭曲,而你知道她完全有能力做这个决定——但为了规避纠纷,我们只能严格遵守规定,尽量快地帮产妇拿到家属的同意书。
打了无痛分娩后,我们还需要对产妇进行监护,如果出现新的疼痛,要评估是否需要加一些药物,出现不良反应的则进行治疗。成功分娩后第二天,还会有麻醉护士去随访,看产妇恢复得怎样,是否出现因麻醉产生的不良反应需要处理。
忍耐疼痛的女人们
妇产科有一类特殊的女性,她们痛阈很高。这些身患肿瘤或者乳腺癌的患者,她们的肿瘤非常大,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体里早疼得受不了。问她们是什么时候发现长了肿瘤,或发现皮肤开始溃烂、阴道出现腐臭的气味,她们都会回答我:很多很多年之前就发现了,但为了家庭、为了小孩读书有人照顾一直忍着。
她们往往是年老的女性,大多从贫困地区来,家庭条件不是特别好。发现疾病之后,刚好小孩要中考了,忍一忍;小孩要高考了,忍一忍……直到孩子长大了,家里负担没那么大,才会出来看病。
所以,不是年老的女性更能忍疼。而是这些女性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十几二十年地把痛苦长时间地忍下来,熬到年近迟暮才到医院看病,被我看见。
她们让我感到心酸,你会从她们身上看到女性身上的负担。
还有另一个极端。宫外孕我们现在采取的都是微创手术,20、30分钟就做完了。
但实际上,很多宫外孕妇女麻醉醒了以后会一直哭,她们会一直说肚子痛,给了她止痛药以后也还是一直哭。除了宫外孕本身带给她们的焦虑,有的在手术中还要把输卵管切掉,这对于女性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所以一些女人手术出来确认自己切了输卵管以后,很难接受现实,只能通过哭、通过不停地跟医生护士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来宣泄情绪。
在妇产科,你能看到女人和她家庭的关系。
有一些来做剖宫产的产妇,此前做过6、7次剖腹产,子宫已经薄得跟保鲜膜差不多。有时候透过子宫壁,医生能清楚地看到小孩的手、脚。这样的情况,不仅做剖宫产手术很危险,怀孕期间如果子宫破裂,母亲和宝宝都会有生命危险。
但她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怀第七胎、第八胎,因为想要个儿子。曾经有一个妈妈,在产房里得知生的是女孩后哭了,说还要再生一胎。
我们会有点恨铁不成钢,会替她着急,告诉她,你的子宫都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怀了。但我们也都知道,只要她或者她的家庭没有达到目的,这个女人很可能会一直生下去。她会有侥幸心理,想着再生一个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我必须说,这很危险。
在一些产妇的观念里,生男孩是帮助她提升家庭地位的保证。你可以说她们很盲目、很无知,对自己的生命、健康、安全置之不顾。但是,等她跟我聊到她们的生活的时候,我觉得我能理解她们。有一部分女孩当家庭主妇是因为没有知识和谋生技能,要靠老公养、靠婆婆养,跟长辈住在一起,要看婆婆的脸色行事。
虽然她们的做法不可取,但我没办法指责她们。我有工作、受过教育,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但还是有一些妇女,全部的生活来源都依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的世界就这么四四方方一个房子,身边的人反复在耳边念叨着要男孩。身体和生命,其实不握在她们自己手里。
*口述者王晓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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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王晓霖,麻醉科医生
撰文 | 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