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十倭七华”,嘉靖大倭乱有多少中国人,又有多少日本人?

编者按:在明史研究中,有个绕不开的话题,那就是明朝嘉靖时期爆发的——“嘉靖大倭乱”。不过要说起这个“倭寇”的成分,那就比较意思了。从《明史·日本传》里:“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到日本学者山根幸夫和台湾学者吴大昕的“倭寇的大部分是中国”及“倭寇是中国社会问题”,明代嘉靖时期的大倭乱似乎和日本越来越没啥关系,在国内网络无限复读,最后甚至成了倭寇基本是中国人云云。那么这个说法就真的一定正确吗?那些曾经四处劫掠明代沿海地区的倭寇们,他们又是否真的都是中国人冒充的呢?

事先说明,本文主旨是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视角,并不是要挑战什么主流学说或者是洗地之类,所以还请各位耐心看完。那么首先要说的是,虽然在很多人印象中,明代倭寇是把中国沿海的海盗和走私海商都看作倭寇。不过老实说,与其说是明代官员分不清楚这三类人,笔者其实更倾向于是清代史学界的一个认知错误,又或者是官史的文字游戏。比如前面说的《明史》“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的说法,就是改编自《明世宗实录》中“盖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国叛逆居十七也。但是这两个说法中有个非常大的区别,后者只是将倭寇和“中国叛逆”列为“海警”而《明史》的说法,则将两者列为“倭寇”,显然清代所修纂的《明史》中对于倭寇的描述,范围是要远远大于明代说的“倭”。

要说这些倭寇中有没有当时明朝人,笔者认为是有的,但是明代军民对于由日本人组成的真倭,与中国海盗和被裹挟或者主动参与的明朝百姓,也是有着区分。比如在明代的《倭变事略》中,就有“郑端简公论倭奴之变,多由中国不逞之徒如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者,投其中,为之奸细,为之向异。”而对日本人组成的倭寇,在《倭变事略》中也有:“约贼六十余,皆髡头鸟音”,以及“至船询所以来,而译言莫通。”等明确记载。

《太平抗倭图》中的倭寇虽然是典型的明人形象,但考虑到画作者周世隆是明末清初时期人物,笔者认为这个倭寇形象更有可能是参考了当时的农民军,而非真正的嘉靖时期倭寇。除了这些,在倭寇的战术行为方面,其实有不少特别之处,或者说明军在陆地上所遭遇的倭寇,如果说他们是海盗,老实说,他们表现的实在是有点外行。首先是他们在战斗方式上,其实有一个容易被大家忽略的点,在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中,记载:“倭喜跃,一迸足则丈余,刀长五尺,则大五尺矣。”了解剑道的朋友对这句话应该不会太难理解,戚继光书中的这个“跃”,其实就是剑道中的“前跃足”。当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跃”这个动作虽然在日本剑道和中国武术中都不算是稀奇动作,但出现在主要活动于海上的海盗,这就很奇怪了。

▲剑道中的前跃击面

目前整个体系得以完整保存的船上武术主要有两种,一个是中国江浙地区的船拳,另一种是北非巴巴里海盗刀法。这两种武术虽然体型并不相同,但是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它们都要求习武者下盘稳固(船拳在陆上那些炫技的大动作除外),像《纪效新书》中所记载的大幅度跃步,是根本不可能出现。这其中的原理很简单,颠簸船只作为一个平台比起地面要不稳定的多,在船上战斗如果进行大幅度的跃步,万一船只一个颠簸,那么要么你完成了一个稀世滑铲,要么你摔倒让对面喜提一血。顺便说句,古代船战说的“跳帮”,绝大多数情况,也是利用跳板和绳索等工具登船,而不是船员真的憨憨的往对面船上跳。

▲巴巴里海盗刀法的步法

除此之外,倭寇的劫掠行动,并不只是针对沿海的城市和村庄,他们时常进入内陆,强攻明朝的卫所、城镇,甚至不畏惧和成规模的明朝军队直接交战。说到这可能各位读者有点云里雾里,那么就从海盗的视角来分析一下倭寇的这些行为。实际上无论是海盗还是土匪之类,他们的所有的作战,都是遵循风险和利益的权衡平衡。比如说后来的林凤,他打劫的目标就只限于往来船只和沿海的村落城镇,在面对明朝的清剿时,也是奉行着坚定的能跑就跑方针,最后被明朝一路撵去了吕宋。

▲日本海贼使用的八幡船

对于这些组织能力、训练都相对较低的武装团体来说,他们所能承受的伤亡比起正规军队更低,而且在作战之外,还要面对内部势力的纠纷,以及与其他同类武装的相互吞并甚至是武装冲突。因而普通的海盗,会避免一切与正规军不必要的冲突,更不会去死磕有防备的城镇。因而可以说,倭寇的行为与其说是职业海盗,倒不如说更像在俄国组织和赞助下,对克里米亚汗国和奥斯曼帝国进行牵制攻击的哥萨克海盗,又或者是之前由日本南朝组织的,对高丽和中国北方沿海进行劫掠,以此来为南朝输血的早期倭寇。他们由于组织更加严密,同时士兵的作战经验更加丰富,加之在作战结束后,可以通过他们背后的政府调度,来及时获得人员补充,甚至战时也能获得友军支援,因而他们才敢于深入内陆,与敌人的军队和城镇进行硬碰硬。

▲俄国组织起的哥萨克海盗,与倭寇行为方式非常相似

除此外,倭寇的劫掠手段,其实严格来说也表现的非常拙劣。在倭寇的活动中,掳掠百姓卖往日本,一直是倭寇重要的财政收入,比如在郑舜功的《日本一鉴》中,就有记载:“嘉靖庚戌二十九年以来,边民初虏于夷岛,莫可胜算。”但是与之矛盾的,是在大量明朝史料中,都有记载倭寇在入侵时,经常对明朝百姓大开杀戒。这种行为一方面说明嘉靖时期的大倭乱,并没有像东欧的鞑靼人和巴巴里海盗,形成完整的掠奴产业链。另一方面,也说明倭寇本身对于人口的价值明显认识不足,或者说他们对于自己掠夺行为的认知,依然是他们在参与一场战争。除此之外,倭寇在劫掠物品时也表现的一言难尽,他们并不是像职业匪徒那样专挑高价财物,而是见啥拿啥,甚至在一些记录中连老百姓家的铁锅都不放过。

▲鞑靼人的掠奴活动往往是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掳走

除了这些比较微观的问题外,如果从明日外交互动角度看,也存在一些问题。在胡宗宪赴任江浙抗倭时期,与日本大名之间进行的外交活动,内容也是很值得研究。比如在明朝使者前往大内和大友家时,两家的反应是“山口都督源(大内)义长且咨送回被掳人口,咨乃用国王印,丰后太守源(大友)义镇遣僧德阳等具方物奉表谢罪”。在明朝使者面见对马岛宗氏时,也提出了“近年以来,日本各岛小民假以买卖为名,屡犯中国边境,劫掠居民……自旧年十一月十一日来至五岛,由松浦、博多,已往丰后大友氏会议,即蒙遍行禁制各岛贼徒。”如果倭寇们真的是中国人组成,那么大内和大友家的反应,以及对各领主、大名的禁令,就解释不通了。

▲大友义镇/宗麟

最后作为总结,说一下笔者个人对于嘉靖大倭乱时期海上力量的看法,仅供各位参考。在嘉靖大倭乱时期的海上力量分为三种,首先是以汪直等为代表,势力最大的海上走私商势力。第二种则是本篇所讲述的徐海和我们印象中,在明朝东南烧杀劫掠的倭寇。笔者认为这些倭寇内部日本浪人、武士等职业军人的比例应该相当高,这就是为什么倭寇在战斗中,往往表现出极高的指挥水平,成员有着丰富的陆战经验,作战意志也比一般匪徒更加顽强,但同时在劫掠方面,却又表现的非常外行。而且他们不同派系之间能做到联合和协同作战,极有可能他们是由同一势力组织的,不同批次入侵的武装。至于最后一种势力,那便是活跃于东南沿海的真正海盗,也是在《海寇议后编》中所提到的“汉兵”。总之,明代人对这三类人是分得很清楚的,但后世却有人一直混淆这三类人。混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大家可以思考一下。当然,本文终究只是笔者一家之言,究竟那种说法才是正确的,各位看官就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参考资料:《明史·日本传》、《明世宗实录》、王世贞《倭志》、朱九德《倭变事略》、郑若曾《筹海图编》、神田千里《大友宗麟の改宗―その実態と背景―》、茅坤《胡公宗宪剿徐海本末》、鹿毛敏夫《大内と大友 中世西日本の二大大名》、戚继光《纪效新书》、CGTN《江南船拳:方寸之间,大显乾坤》(视频)、Razmafzar《Barbary saber》(视频)、万表《海寇议》、《昆山县倭寇始末》、郑舜功《日本一鉴》、茅坤《海寇议后编》、中国国家博物馆《《抗倭图卷》、《倭寇图卷》和大友义镇、大内义长》、鹿毛敏夫、须田牧子《「倭寇図巻」「抗倭図巻」をよむ》、鹿毛敏夫《大友水軍 海からみた中世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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