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的压力之下，各类科创比赛成为学生们获得加分，进入名校的机会。为给孩子争取优质的教育资源，大人们也各尽其力，成为神童背后的推手。
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低声问，“你大学期间都做过哪些项目？”
入职公司开发部三年，我还只是个小助工。经理问这话，莫不是有什么项目准备交给我，想提前考察一下我的能力？这么想着，我把大学参加过的各种大小项目通通说了出来。
听完我一番夸大式地介绍，经理露出满意的笑意，大手一拍，说：“果然我没看错，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任务比较特殊，是钟哥让我帮他挑人。”
钟哥是老板的堂弟，在公司出任财务部的核算经理。听到这个名字，我立马明白，不管什么任务，我都无法拒绝了。
走出办公室不多会儿，我便接到钟哥的电话。
钟哥的孩子小琦正面临小升初，准备参加市里的科创比赛，想找我辅导。如果在市级青少年科技创新比赛中获得较好的名次，他就有机获得加分，所以，他们决定拿下这次比赛。
说到这，钟哥叹了口气：“现在距离作品提交的截止日期，只剩下两周了。”
我表示，一个小孩子在两周时间内设计并制作一个科创作品，是不可能办得到的。钟哥打断我的话：“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需要你来完成这个作品。”
原来，所谓的指导老师，就是枪手。为了在公司混口饭吃，我只能接下这个秘密任务。
第二天，钟哥的老婆丽姐带着小琦跟我会面。小琦聪明伶俐，毫不怕生，我向小琦介绍自己做过的项目，他很快意会，还提出了一些独特的想法。聊了会儿，我竟觉得，小琦的气势明显盖过我。
丽姐提出拿我以前大学的项目直接参赛，说，虽然小琦参加的是小学生比赛，但参赛作品，大都是由孩子的父母老师操作，背后有专业的枪手。
我担心一个小学生拿出一个大学生程度的作品，可能会被评委识破，便问小琦有什么想法。
小琦说，他想做一只能够在草原上清理垃圾的车。去年，他们一家人去蒙古草原旅游，发现景区草地有很多垃圾，因地形特殊，草地垃圾只能人工清理。
环保主题很有意义，我说服丽姐，就按小琦的想法来做。当晚，我花八十块在玩具店买了一只遥控山地车，又去超市买了一堆烧烤用的竹签和一次性碗盘，对遥控车进行改装。
三天后，我将草地垃圾清理车的模型拿给钟哥和丽姐，向他们介绍：草地垃圾清理车的模型主打环保的概念，将烧烤用的一次性餐具回收利用，加入机械原理，车在地上行驶时，前方插满牙签的滚轮会把垃圾带上来，然后垃圾滚动到上方，会被隔板挡住，自动从侧边滑槽滑落到车尾部的收纳箱里。
听完我的讲解，他们有些失望，觉得这个作品太简单。但他们仍拿了回去，说要请教小琦学校的谢老师，他负责学校科创比赛指导工作多年，知道什么样的作品能够获得评委青睐。
晚上八点，钟哥的电话来了。谢老师认为，我这个作品只能当手工艺品，如果想在科创比赛获胜，必须具备“智能”和“科技”元素。去年市科创大赛小学生组一等奖的作品，是一个“智能浇花器”，能够检测土壤的干湿程度，自动决定浇水的时机以及水量。
我脑袋一阵晕眩。这哪是小学生的作品，且不说小学生如何会编程、焊接电路板，光是检测土壤干湿漉程度的传感器，都不知道该挑哪种吧。
离提交作品只剩下一周的时间，我有点自暴自弃，跟钟哥讲，时间太赶，如果要做这样的高科技产品，除非上网买个现成的。
钟哥沉默片刻，说:“好，就按照你说的做。”
我才明白，钟哥之前为什么说“决定”拿下这场比赛，而不是“希望”。
我打开网购APP，输入“毕业设计”，软件立刻推荐给我各种专给大学生做毕业设计的网店。只要提出需求，他们会将整个毕业设计做好寄过来。
除去定制，他们也会有一些现成的作品，供客户应急。我看到，其中一家网店便有个作品是“智能浇花器”。
我挑了几个合适的现成作品给钟哥他们，最后，他们决定做“智能雨棚”。网店出售的智能雨棚有两种，一种是根据阴晴情况自动伸缩雨棚，另一个，是根据光线强弱自动伸缩雨棚，都是之前卖给大学生的毕业设计。
为了让作品更加智能，钟哥要求将两个功能合为一体。
但这家店只出售智能雨棚的控制系统，我拿到手的，是一块烧录好程序的单片机电子板，智能雨棚的模型需要我们自己做。
钟哥找来公司模型组的高手，连夜用3D打印机制作出结构精巧的雨棚模型，我再把单片机跟雨棚模型一接一搭，作品便完成了。
我将作品展示给钟哥：雨棚旁边有两个传感器，一个是干湿传感器，另一个是感光传感器，往干湿传感滴一滴水，雨棚就自动伸展开挡雨，把水擦干，雨棚会自动收回去。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向雨棚上的感光传感器，雨棚自动伸展出来遮阳，手电筒一关，雨棚就自动收回来。
这个作品很智能，钟哥很满意。接下来，我还要准备复杂的申报材料：申报书、研究日志、课题报告、功能原理图，还有电路图等。
为了弄清楚怎么写这些资料，丽姐特意带我去学校见谢老师。到达学校时，谢老师还在上课，丽姐便带我去校长办公室里等。丽姐是本市的干部，因此，校长和主任都对丽姐十分恭敬。他们知道这个作品小琦完全没有参与制作，但没有人在意。
我给校长演示了一遍作品，校长十分满意，说这个作品一定能在校内选拔赛拿一等奖，因为校赛的评委组长就是他。
下课后，谢老师来到校长办公室，我又将智能雨棚的操作方法及内部原理演示了一遍。谢老师是小琦的参赛指导老师，区赛、市赛都要由他带小琦去比赛，他必须熟悉这个作品。
待我讲解完，谢老师教我如何编写申报资料。研究日志，要先把作品肢解，让小琦在作品零件前摆拍，把相片放到研究日志中，将日志写成日记形式，编造一个整个月的研究过程和心得，中间还要编造有一些失败重来的过程。课题报告就参考大学生论文的格式来写，要有引言、目录、项目背景、应用展望、致谢等内容。
讲完这些，他还对作品功能本身提了些改进建议。
回到家，我又找到那个网店老板，花四百块钱让他帮忙升级程序，制作“智能雨棚2.0”。第二版的作品，明显比第一版更加高端大气上档次。
申报材料提上去，小琦顺利拿到校内选拔赛的一等奖，作品送到了区赛。
区赛评选过程增加了选手展示答辩环节，要求选手在会展中心公开摆摊展示，评委专家会在现场巡视提问，电视台也会报道。
主办方要求，每位参赛选手要在自己的摊位旁挂一张海报，突出作品的亮点。钟哥又找来公司负责内部娱乐活动的策划小妹帮忙。
在公司，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同事隐约知道我们好像在帮某个人在做什么东西，但不清楚细节，也没有人问，帮忙的人都守口如瓶。
说实话，我有点嫉妒小琦。我家境一般，只能埋头苦干，靠熬夜刷题考上重点高中和大学，从没投机取巧的心思。那时我也常看到同龄小孩参加什么智能科技比赛、机器人大赛，当时觉得他们好厉害，小小年纪就懂得电路和代码。现在想想，这些比赛看起来是一群“神童”打架，实则是大人们的较量。
虽然科创比赛的加分只是提高一点升学的胜率，但放远看，对整个人生意义重大。考上名校，意味着更好的教育资源和人脉资源，毕业更容易进入名企或创业，后代也能够获得更多资源。
像马太效应揭示的那样残酷，而像我这样普通人家的小孩，只是他们成功路上的陪跑者。
我们绞尽脑汁制作的智能雨棚，只拿到了区赛三等奖。这跟鼓励奖没什么区别，因为只有区赛一等奖作品才能参加市赛。
钟哥十分愤怒，说，“绝对有黑幕！”
比赛当天，评委组组长像有目地似的，一走进会展中心，就带着评委径直走到一个学生的摊位前，对那个孩子的作品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身边的评委们也纷纷表示认同。最后，那个孩子果然拿了一等奖。
更加让钟哥生气的是，一等奖的作品极为普通。“那是个‘太阳能花圃’，就是把几个小盆栽放在一个转盘上，上面有太阳能板，只要有光照提供能源，转盘就会带动上面的盆栽旋转起来，仅此而已。”
后来打听到，获得一等奖的小孩背景很强大。这场竞赛，不仅关乎小琦升学，还掺杂了大人们的面子和虚荣心。孩子的名次，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家长的地位。
钟哥也不是简单人物，他通过关系运作，让失去晋级资格的小琦的作品成功送上市赛。他说，原本不想找关系，这是被逼的。
市赛绝不能再失败，钟哥要我们拿出更厉害的作品，对作品进行升级：增加一个风力检测功能，根据风力伸缩雨棚；再增加防盗功能，检测到有人翻越雨棚能自动报警；烟雾报警功能也要有，检测到屋里发生火灾，雨棚要能够自动报警，最后，钟哥提出要有手机遥控功能，通过手机APP操作雨棚的伸缩。
钟哥让我放开手去做，花钱找他报销，要调哪个部门哪个人协助，也尽管提。他说：“作为一个父亲，我要倾尽全力，为孩子提供我能提供的所有资源。”
看来，钟哥是不拿第一不罢休了。
我想起大学时，自己有过一次参加科创比赛的机会，但没有经济能力垫付项目开发的费用，只好放弃。虽然这次不是自己参赛，但想到小学生背后都是技术大神，我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胜负心。
我再次联系网店老板，跟他提出改良需求。网店老板听完，问我哪个大学的，毕业设计如此复杂。
我跟他说了实话。
得知自己真正的客户是一个读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他乐了好一阵，却也跟我一样，燃起了工作的斗志。他希望可以帮小琦拿到市赛一等奖，晋级省赛，这样，他又能再赚一笔。
许老师负责市科创比赛的组织工作数年，各县区提报上来的参赛作品都经他手，他不仅熟悉整个参赛流程、评分标准，也了解评委专家们的口味。在比赛前能跟许老师聊一聊，就相当于摸到获奖的门把。
一见面，丽姐塞给许老师一个小包裹。许老师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包裹装进自己的公文包，说：“小琦的资料你放心，我一定会仔细看。”
接着，他开始给我们讲市赛申报资料的填写要义。他认为，我上次写的研究报告过于成人化，一看就是大学水平的人写出来的，正确的做法，是以一个小学生的口吻来描述。
末了，他还跟我们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例如评委的审查习惯是什么，加入哪些信息容易引起他们兴趣，哪些是加分项，哪些是减分项。
我心想，即便比赛完全公平公正，没有枪手代做作品，有关系的人跟普通人，在信息获取上也存在巨大差距，能找到关键人物了解信息，事情做起来会事半功倍，不然，就算参赛作品再好，撰写申报资料时摸不到门道，也是困难重重。
第二天，我把修改后的申报资料交给许老师，他称赞我改得非常到位，不愧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与小学生写出来的完全无异，看不出破绽。
而参赛作品改良那边，网店老板努力了一周，还是宣布投降，隔着屏幕感叹：“实在是太复杂！”
不过，许老师说没关系。目前这个作品，论技术难度，在各县区提交上来的小学生组作品里已经数一数二了。只要把申报资料做好，得第二肯定没问题，甚至可以拼第一。
市赛答辩前一天，丽姐请许老师给小琦传授答辩技巧。许老师问小琦：“如果评委问，‘你这程序是你自己写的吗’，或者，‘这个电路是你自己设计的吗’，你怎么回答？”
小琦愣了一下，说：“我就说，这是我老师做的。”
“不，这就露馅了。应该这样回答：‘这是在老师的指导下，我积极参与完成的。’”
这个回答毫无破绽，因为科创比赛允许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作品，至于指导到何种程度，没有明确标准。
但最终，小琦的科创比赛之路，还是止步于市赛，未能晋级到省赛。
钟哥告诉我，市赛的水太深，参赛选手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都怪他自己的关系不够硬，导致小琦没能得第一。不过，他也心满意足，给我发了二百块红包，作为辛苦费。
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闲时，我与一位亲近的同事吐槽自己这段时间的忙碌，不想，他又跟自己亲近的同事当八卦讲，事情就此传了出去，一时间，公司里人尽皆知。
明面上，领导没说什么，但接下来将近两年时间，我在公司都处于半雪藏的状态，重要的工作项目没有我参与的份，当年评绩效，我拿的是C级，因此没有涨工资，也没升职。我消沉了一段时间，略觉不公，可也没什么办法。
隔年，领导离职，我终于解封，再次被公司重用。我工作能力不差，很快升到主管的位置。
但这件事的消极影响却没全部抹除，我总觉得，凡事都有捷径，慢慢不再像从前只知道踏实做事，遇事总想找捷径。受代做科创作品的启发，我开始帮人代写论文，有几个月，写论文赚的钱比工资还要高。
人走捷径习惯了，总有跌得狠的一天。前年，我备考一级建造师，本想踏实复习，又想，肯定有人通过某些渠道搞到押题。我怕别人都有，我没有，于是四处寻找，花600块买到一份“考前终极秘卷”。
真正考试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试卷上的题，没一道是秘卷上的。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孙宝
编辑 | 刘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