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短视与偏见
在科学主义、理性主义、消费主义盛行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愿意读《神曲》?《神曲》的人物形象还能继续给予我们启示和启发吗?是的,德国当代学者古茨塔夫·勒内·豪克指出,《神曲》从来没有像近二十年这样受到新颖的、深刻的、心领神会的关注。“在他的这部作品中,人们可以找到今天仍然适用的绝对的神学美学的‘象征’和‘形象’。对于现代意识来说,《神曲》超过了荷马、维吉尔、莎士比亚和歌德,它成为完满综合的审美价值的宝库。”
不过,但丁固然伟大,但也并非完美无缺。他非常自信与骄傲,這些本非缺点,但设若这些自信和自傲发展过头了,就会演变成某种缺点或者缺憾。譬如,他颇有些自满与傲慢、自恋与褊狭、无理挣三分、得理不饶人,这日后给他惹来诸多麻烦,并影响到他的思想和创作。世界知名但丁研究者、翻译者芭芭拉·雷诺兹(Barbra Reynolds)根据但丁作品中散落的神秘线索撰写了一部但丁传记《全新的但丁:诗人·思想家·男人》,描绘了但丁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雷诺兹认为,一三0四年的但丁,“性格粗粝,因饱受不幸而心怀怨恨,傲慢、轻视一切,深信自己的才能,一心想获得认可”。但丁甚至听不得不同意见。他在写下《论俗语》后声称:“若有谁不同己见,便不值得一答。”在《飨宴》中他则说,对待某对手的唯一方式便是以匕首相待。到末了,但丁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傲慢,他在《天堂篇》里借神鹰之口批评了“但丁”的傲慢:“且问你是何等样的人呢?竟然/高高坐在审判者的位子上/从千里之外,用短浅的目光判断?”长期以来,佛罗伦萨人怎么也不肯接纳这位傲慢怨恨的老乡。但丁在佛罗伦萨一直以来并不怎么受尊重与推崇,直到一八0三年佛罗伦萨才为但丁建立了纪念碑。黑格尔就曾指出,但丁是一位“最大胆的诗人”,他在“上帝的名义下”“对全部过去和现在进行了谴责或祝福”。这种傲慢与褊狭逐渐积累,便形成了但丁的短视和偏见。
但丁从一出生便颇有些自命不凡。他自称是古罗马人的苗裔,出身城市小贵族,这多少还是有些依据的。他对自己祖先昔日的荣光念念不忘,并引以为豪。但丁相信自己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伟人。在《神曲》中,维吉尔带领但丁来到林伯,在这里他见到了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坎的灵魂,他们都是但丁极其敬佩的伟人。维吉尔的魂灵原本也在此地。但丁想象自己日后也能够被这五位伟大的古代诗人接纳为其中的一员:“此外,他们还给了我更多的荣誉,因为他们把我列入他们的行列,结果,我就是这样赫赫有名的智者中的第六位。”但丁相信自己与这五位圣人将一起组成“六圣”。
但丁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因《神曲》而成为不朽者。不过,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虽然对他有很高的评价,但也稍稍地指出了他的不足和遗憾:“但丁写他的《炼狱》若不是取材于我们的现实世界,还到哪儿去取材呢?而我们的现实世界也真已变成一个很像样的地狱了。与此相反,在但丁着手来描写天堂及其中的极乐时,要完成这一任务就有不可克服的困难横亘在他面前了,因为我们这世界恰好不能为此提供一点儿材料;因此,除了不写天堂的快乐而只给我们复述他的祖先,他的碧璀斯和一些圣者们在天堂里对他讲的教训之外,就没剩下可做的事了。”看来,但丁还有他的作品并非没有缺点,尤其是在《天堂篇》里似乎缺乏具体的内容,显得有些空泛。
在《神曲》中,但丁的天文学观念显然是过时的。他采用的是中世纪的天文学和神学的宇宙观,即托勒密式的“地心说”。但丁天堂的灵感大体来源于此。但丁属于他那个时代,他的宇宙观基本上仍属于中世纪的宇宙观。黑格尔曾经非常准确地指出:“这位天主教诗人所创造的世界固然也反映出古代影响,但是其作用只限于提供了人类智慧历程的引路人和伴侣,在教义和教条方面则全是中世纪经院派神学和慈爱。”好在古老的文学艺术可以魅力永存。现代读者阅读但丁,并不在意但丁的宇宙观是否过时,他们更加在意的是但丁的思想和想象、寓意和象征、结构和韵律等。总之,但丁的短视并没有影响其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至于说到但丁偏见,这主要是指他的欧洲中心主义观念,尤其是对于东方和伊斯兰的偏见,这一点,七百年后被敏锐的亚裔美籍学者萨义德发现了。他在《东方学》一书中论及“东方化东方”时提到了但丁:“建立在早期表述基础上的后期表述是如何强烈地得到表达的,其图式是如何精心地构织起来的,它们在西方的想象空间中如何惊人地行之有效,这些问题只要我们转向但丁的《地狱篇》就可以得到说明。”
在但丁这里,东方人似乎就是沉默无语的客体。但丁在描写了东方的相异性时,图式化地将东方纳入一个戏剧舞台之中,这一舞台的观众、经营者和演员都是面向欧洲的。东方成了被观察、被描述的对象,一个“他者”,西方人则成为权威的审判者。最终,在以但丁的作品为中心的西方主流文化中,“东方和伊斯兰总是被表现为一个在欧洲内部扮演着特殊角色的局外人”。不过,但丁的偏见却保留了历史的真实。倘若但丁不是一位典型的欧洲中心主义者,倘若他能够再公平客观一些,他也就不会成为萨义德批评的对象,也就不会成为今日后殖民主义者的研究对象了。
艾略特说:“伟大的诗人,在写自己本人的过程中,也就写了他的时代。因此尽管但丁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他却成为十三世纪的喉舌。”但丁由于历史原因没有摆脱他的短视和偏见,但最后却因为他的短视和偏见忠实于历史,使得其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具有超越历史的价值,仍不失为划时代的文学经典。
(《全新的但丁:诗人·思想家·男人》,[英]芭芭拉·雷诺兹著,吴健、张韵菲译,黑龙江教育出版社二0一五年版)
作者:曾艳兵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