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估值百亿公司离开的90后后来怎么样了?

极客青春(二)

那晚,我答应了天才少年瀚鹏,我们成了情侣。

在旁人眼里,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平常情侣的甜蜜,更多时候,我们只是交流对工作上一些事情的看法,或者干脆是沉默地互相陪伴。也许,我们都想在嘈杂的一天中,找个安静的人一起放空。

刚入职的蜜月期已过,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创业的残酷。学长半夜的独角戏成了常态,如同一整套漫长的MBA课程,有一阵连续好几周,我晚上做梦,都坐在公司会议室和学长开会。

一天,我刚到公司,撞见阿姨往846的会议桌上摆各种水果、饮料、零食,还有大蛋糕。我正纳闷,没过多久,大家的手机都响个不停,学长在全员微信群转发了一则新闻稿:

“知名人工智能企业近日完成三亿C轮融资……此轮募集的资金,将主要用于核心技术研发和团队建设,以及垂直领域行业应用世界级的创新。”

“大家停下手上的活,来846庆祝一下!”学长在群里召唤。

所有人一窝蜂涌入小小的空间,我被挤在走廊的边缘。

“有人想谈谈感受吗?”房间另一头,传来学长的熟悉声音,“你们知道C轮意味着什么?”

“事情还是一样要做,好像没什么区别。” “我们算大公司了?”人群里冒出来几个声音。

我努力往前挤了挤,总算看到学长的身影。

“我平时对你们要求很苛刻,但现在应该高兴一下,给自己一点信心,C轮意味着,跟我们同期或同样性质的公司,已经死掉一千家。”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

“四年前,我们要做人工智能,根本没有一个投资人看好。过去几年,由于团队没有太多商业上的经验,我们走过不少弯路,踩了不少坑,现在回头来看,能坚持到今天,还是很幸运的。”学长在人群围出的狭小空间里,兴奋地踱步:“我一直鼓励你们,要敢于表达自己对算法的理解,和对未来十年技术趋势的大胆预测。持续的技术创新能力才是我们独特的地方。”

公司上下,无论是二十出头的实习生,还是快四十的技术骨干,眼里都闪耀着光芒。我在人群中踮起脚,远远望着这个高傲、睿智,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男人。

“外界都在恭喜我,说公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我却害怕真正的危险还没有到来,人一天只有24小时,我们快速发展的弊端就是容易犯错……不管我们最后创业成功还是失败,一群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只要做上十年,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2017年,凡是有别的公司从本层退租,公司就赶紧定下来。即便如此,等到夏天的校招生入职季,公司依旧没有足够的工位容纳新加入的人。

行政主管开动脑筋,在827的走道上加放了一排书桌和座位。同时,为了让新入职的同学集中在一起,方便交流培训,我们这些“老员工”被安排集体换工位。

新的办公空间,居然是楼顶天台废弃的阁楼。通往阁楼的唯一入口,藏在八楼一间偏僻的房间,要经过一段陡峭的木制镂空阶梯上楼。

阁楼墙壁上,还留着上家搬走时没撕掉的横幅:“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你就是专家。重复的事情用心做,你就是赢家!”

换工位对工程师来说,并不轻松。每个人除了电脑机箱、三块以上的屏幕、支架,还有一大叠用来学习的编程书、人体工学椅、平日洗漱睡觉用的生活用品。

几十个男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踩着险峻的楼梯,一趟趟来回跑。纸箱、推车不够用,就用外卖塑料袋装,拿人体工学椅来回运输,楼梯“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一个下午的搬运,把大家累倒了。最后,每个人嘴里都念着墙壁上的警世名言,一致决定把横幅保留下来。

阁楼像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小世界,从脚下传来晚高峰的低沉轰鸣,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夕阳,带着金色的光晕,缓缓沉入夜色。

作者图 | 小阁楼的夜

好景不长,第二天这个阁楼的弱点就暴露了。天花板和墙壁的装修材料薄如纸片,在烈日的暴晒下,即便开足空调,室内都像烤箱。热浪肉眼可见地从天花板的缝隙入侵,机箱发烫,程序员头顶生烟。行政每天运来大冰块,放在走道上给大家降温。

高温连续不断,大家的作息更昼夜颠倒。学长隔三差五跑上楼来鼓励大家:“熬过这个夏天,公司就搬去高档写字楼了。”

阁楼里没日没夜的生活,让人记不清日子。大家一踩上木楼梯,就像穿梭到另一个次元,沉下心来敲代码。一晃几个月,每个人仿佛都练了一身轻功,蹭蹭几下就窜上楼。

国庆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下了一整天大雨。雨声打在阁楼单薄的顶板上,像密集的鼓点,增添了紧张的氛围,屋子里穿插着各种对话。

我听到左边的一个产品经理说:“下一个版本要在十月底交付,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周,包括功能设计、实现、测试、上线……”学长回:“你们国庆都不用休息了。”

隔壁的前端工程师,转头对我说:“一晚上没睡,昨晚改的演示界面今天出锅了么?领导满意吗?”我回复他:“你还不知道?项目经理刚说领导临时有事看不了,节后再调研。”

有商务要出差,临走前和大家告别:“我先走一步了兄弟们,大家节日快乐。” “兄弟,这么大的雨,我看你还是定一间今晚的机场酒店,争取赶上明天的早班飞机。”售前经理提醒他。

在这个沉淀着所有人黄金岁月的阁楼,大家单纯地投入在工作中。

下班前,朱总突然把我拉到工位边,轻声说:“交付完这个版本的发布,我就要离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真的来到这一天,还是说不出的滋味。看我一脸郁闷,朱总笑了:“没什么好伤心,老子终于可以走了,真爽。”

我知道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团队,舍不得她从零到一打磨了一年多的大平台系统。

我本打算叫车回家,突然想透透气,干脆借了把大雨伞,沿创业园区后门的小河慢悠悠走着。河面被大雨打得坑坑洼洼,一片模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回头望了眼边缘朦胧的灰色园区大楼,轰轰烈烈的创业如幻如梦。

踩着十月的尾巴,大家如愿来到了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

新公司占了高区整整三个楼面,一切都是崭新的:360度的落地窗,利落的工业风设计,亮堂的工位和会议空间,还有宽敞的休息讨论区、健身房和饭厅。

作者图 | 写字楼的新工位

乔迁日,学长办了一个下午茶会,他只低调地讲了几句:“办公环境升级,只是公司发展的小小里程碑,以后创业路上还会有更多变化,大家该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保持初心,一切照旧。”

事实果真如此。搬家后没多久,电梯里就开始出现一打又一打穿拖鞋T恤的眼镜男。这些人和以前的唯一区别,是脖子上挂了张进出大楼的门卡。大家尤其厌恶这张通行证,觉得它是对一个人脸识别公司工程师的侮辱。

瀚鹏受不了高楼全方位的阳光,一上班就拉下整面玻璃的百叶窗,后来索性买了把大伞架在工位上。办公室里,大家该躺就躺,该过夜的照样过夜。凌晨一二点,整栋办公楼几乎和夜幕融为一体,只剩我们这几层灯火通明。

转眼就到了朱总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大家陪她吃散伙饭,饭桌上频频提到的话题,就是“没了朱总的大平台之后怎么办”。

“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没了我大平台照样转。”

“不如朱总去考一个公务员,以后做了公安市局领导,成为大平台真正的产品经理,” 瀚鹏打趣说,“这样我们就能常常去看你了,到时候你说‘这个按钮给老子做成红色的’,我们随便你骂。”

吃完饭买单,一群大小爷们还跟着朱总,先是一字排开,站在商场女厕门口等待,又把她一路护送到路边,叫上出租车。朱总笑着让大家赶紧上楼写代码。

朱总走后,手上所有项目都交接给了我,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才知道她之前要处理多少杂事,和多少利益方协调周旋,才能保证项目有序推进。

我每天下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感觉自己像个漂浮在海上的抛球杂技演员,空中的球越来越多,手里却什么都抓不住,还要被汹涌的海水推来推去,有时我只好私信朱总帮我出主意。

但我想念她的远不止这些。每天上班,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刚要吐槽什么,一转头才想起不远处的工位已经空了,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

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在午间休息、晚餐和夜会结束后的工作间隙,和瀚鹏见面。这些碎片时间,成了焦头烂额的工作日唯一放松的时光。

没多久,我接到学长派下的新任务——为新办公室设计人脸识别系统演示方案。产品设计由我来定,要最好地利用起公司的一切场景。这个方案,一方面是把公司当作系统内测试验田,一方面未来有对外展示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学长坏笑,“研发资源得你自己去要。”

尽管得和工程师软磨硬泡,但能自由发挥,不用在甲方面前低头哈腰,我心里暗爽,欣然接下任务。

我找到熟悉的一个实施工程师,帮我测量层高、评估走线,为摄像头位置选点,计算出要采购的硬件数量。摄像头找采购下单,公司库房里则还好几块现成的P4 GPU服务器。

一周后,满满几大箱摄像头到货,有半圆形的广角,也有长方形的枪机,平时抬头看着很小的圆球和方块,捧在手里又重又大,我推着板车,把近百个摄像头的代号和位置一个个输入系统,等施工师傅周末来安装。

作者图 | 装摄像头

端到端打通的那天,一块块像豆腐干的视频区域出现在后台。没有生命的摄像头立刻活了,成了一双双眼睛。

我好说歹说,从算法组“借”来一个实习生,帮忙完成视频矫正拼接、算法模型优化等一系列工作。

总算,实验室成功搭建,系统安静地在机房跑着。默不作声的摄像头,如同上帝之眼,暗中观察人来人往。每小时,每天,每月……数据源源不断地输入,系统像个新生的婴儿,不断咀嚼新的信息,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远超过公司中任何一个人。

它看到两个本不该有工作交集的人,走在了一起,开始隐蔽的地下恋情;它也发现平时整天粘在一起的人,最近变得疏离。

谁下楼次数最少,谁经常在公司通宵达旦,哪个部门的走动最活跃,哪个组开会时间最长,同事们最习惯走的路线,最常去的地方……系统什么都知道。

我的脑子飞速转动,思考产品逻辑设计,一刻不停地画着流程框图、使用样例、功能场景……我享受着脑中逐渐清晰的庞大逻辑链条。构思系统设计,如同写小说,要考虑布局、先后、埋伏,还有读者的需求和喜好。

我在元素之间跳跃,组合拆分,用心发掘每一个细节,从数据里提炼规律。产品描述文档被我改了无数遍。思路枯竭时,我就在办公室里到处转转,希望受到周围场景的启发。

经过好几个通宵,我忐忑地拿着需求文档,去找瀚鹏这位专家评估工程接口设计。对于“造房子”这件事,瀚鹏原则性极强,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放水。我更想争一口气,不让他笑话。

瀚鹏刚睡完午觉,他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地接过文档。我紧张地站在一边盯着他。过了一会,他坐直身子,迷离的眼神逐渐凝聚在纸上,表情认真。当他翻完整个文档时,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

“这个,这个……这几个接口,不要求实时性能,专门给学长演示用,我找组里的人花一周时间帮你做,”他用手指往纸上点点,“其余的,你直接找前端包一包。”这应该是我能得到的最高认可,我在心里高呼“万岁”。

系统跑了三个月。为了给学长更生动地演示,我把办公室模拟成了一个商场环境。

线下的混乱世界、人的无序行为,统统规整为0和1。连接着上百摄像头的系统像占卜的水晶球,不仅看得到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还能大胆预测明天会怎样。

“非常好!”平时从不表扬人的学长,一连说了四五次“非常好”。我沉迷在这个有趣的大数据实验,学长看到的却是无限商机。

他当周就召集商务,让大家去摸底市场有多大。他希望这个系统能快速铺开到大街小巷的零售商铺。

我感到振奋,终于体验到探索未知和创造的乐趣。

一年内,公司连融三轮,每轮都是数亿美金,估值迅速破百亿。“人工智能”四个字成了新闻媒体上的热词、资本狂热追捧的对象。

渐渐地,我在办公室里见到学长的频率越来越低,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学长穿着白衬衫,站在蓝色背景墙前,和一排公安领导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有时他穿着公司文化衫,坐在AI行业峰会的主席台上,和资本大佬谈笑风生。我还看到他打着西装领带,出现在金砖会议上,和拉美领导人热情握手,一起对着镜头咧嘴笑。

没人知道在这段时间学长睡了几个踏实觉,他似乎一直醒着,为公司各种大小事务操劳,却从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这个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才会感冒发烧的男人还经常开玩笑:“CPU空转是最耗能量的。”

偶尔,学长从电视屏幕上穿越回办公室,往往是急匆匆,他还穿着那双黑布鞋,一边跨着大步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只手提着亮蹭蹭的皮鞋。他依然平易近人,同刚认识我时一样,微笑着对我打招呼。我却惊讶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迅速增长的白发,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坚定而清醒,那是让任何对手都会感到恐惧的眼神。即便外部环境剧变,他只是沉积了更多阅历,从不傲慢。

团队的变化,却不像学长本人那样沉稳。

随着外部业务需求激增,公司的招聘主场从校招转移到了社招。各行各业的精英慕名而来,似乎昨天还在庆祝全员人数破百,一眨眼总人数已经破千。

公司如同狂奔的巨兽,吞噬新鲜血液,不断壮大,团队人员构成愈加复杂。路演PPT上,标榜的不再是“团队平均年龄26岁”,而是“世界级技术专家”。

同时,独角兽“暴饮暴食”的后果,便是排异出不适合自己体质的对象。一部分人因为工作强度过大或者心理落差迅速离开。

无暇亲自指点,我的零售试点项目被学长空降了三位刚入职的大哥。三人的上一份工作分别是老牌安防厂商销售、外企商业零售主管和知名战略公司咨询师。

“你跟他们开个kick-off会,像上次那样介绍一遍demo,听听他们的建议快速出一版MVP(最小化可实行产品),然后让销售拿出去试。”我早已习惯了学长的微信远程指挥。

“这三人跟我的工作关系是?”“他们是你的资源,你要学会利用。”

我邀请三位大哥,再次激动地演示了办公室趣味大数据行为分析。三人似乎已经知晓演示内容,没有太大反应。听我讲完,安防大哥用一副烟嗓开口:“很好,小姑娘,你刚刚演示的一个功能可以卖五万。这样子的feature给我来一打。”

“对,先快速进入市场。之后再搞成软硬一体机,往连锁店一路铺过去。”外企大哥插话。

“不如我share一下上周给学长做的分析吧,“咨询大哥讲话斯文,“零售这块主流市场接受的功能仍然是人流统计和远程巡店,但新产品的潜力巨大,我建议从这几个接受度高,盘子大的行业先切入……”

三位大哥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讨论卖法,我插不上话,对着屏幕上的PPT出神。他们讲的都对,但我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对立。

“我和他们三位工作有困难,”当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学长发微信,“这些新来的人简直是想强奸产品。”

一天后,我收到学长的回复:“过去十年,业界孵化了无数AI产品,但真正影响到终端用户的产品屈指可数,有了商业化的基石,你才有资格仰望星空……另外,跟别人谈判不是零和一。而是0.3和0.7,0.4和0.6。”

当时,关于AI技术商业落地难的讨论沸沸扬扬。尽管有资本大力助推,很多人工智能公司被批评空有技术而没有应用场景,更不要说规模化的落地和商业盈利。

我可以不在乎关于创新者窘境的讨论,但我知道学长不得不在乎。好奇心是我们的起点,却不得不奔向商业化的终点。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全为探索新世界。无处安放的技术,无法带来世俗意义,也违反了商业的本质。一切变得太快,公司早已脱胎换骨,跨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在这一年里,公司增加的新员工数量是过去五年的好几倍,给组织文化和管理带来巨大压力,公司还得保持原有的发展速度,难度好比给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跑车换胎。

为了管理数量猛增的员工,人力资源部加急撰写员工手册,制定内部流程规范,发布早晚出勤打卡、请假流程、出差报销标准等等。即便这样,公司还是在员工社保、薪资职级等事项上漏洞百出,被其他地方跳槽来的员工诟病。

当然,站在风口上,这些都不算大问题。独角兽一路横冲直撞,奔向岁末的千人年会。

2019年春节前,十多支队伍从北上杭和海外办事处分头出发,汇集于一个超大型五星级酒店。

这次年会被当作高规格展会对待:宴会厅内,两架无人机通过人脸识别欢迎员工入场,并实时统计在场人数,舞台大屏幕上由语音转文字产生字幕。为了增进员工互动,行政特意打散不同部门的人,拼成十人一桌的宴席。

我循着编号,落座在一桌陌生大哥大叔中间,像参加远方亲戚的婚礼。尚未破冰的十个人隔着圆台面大声喊话,询问对方来自什么部门、什么时候加入公司。

隔壁桌的外企零售大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高材生!科技公司就是不一样啊,年会都办了这么牛。”

“其实也就今年排场大一些,往年都是大家随便吃个饭。“

“哦是啊,你算公司里的老资历了,我刚来不太清楚情况,还得多向你虚心讨教。”

“哪里,您经验丰富,是我要向您学习工作方法才是。”

舞台镭射灯光开启,我扭头转向台上,高管们跳着开场集体热舞。接下来是各部门筹划的歌舞和小品表演、花重金制作的公司发展视频秀和必不可少的抽奖环节。

晚会结束的高潮,学长上台作总结发言:“在场的多数人可能不知道,我在去年年会立下了一个flag,就是今年还能叫得出公司所有人的名字,年中的时候看着还有希望,现在这个flag完全倒了。”台下一片笑声。

“我看到你们很高兴,团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独特的背后是包容、开放……我们是一群脚踏实地、勇攀高峰的人,是一群质朴的理想主义者。”

学长的声音被淹没在炽热的掌声中。蓄势多年,他终于乘风而起。尽管几十人的核心团队,在一年内被极速稀释,质朴的工程师文化也随之淡化,学长还是希望凝聚在场的所有人,往共同的方向进发。无论这些人带着什么目的加入,又是否听懂了自己的美好愿景。

我却怀念萌芽时的公司。那时候所有人,都像未成年的孩子,单纯清澈,眼睛里放着光。

又是一年开春,我已经习惯新老面孔的来来往往。

那些我以为要陪着公司上市的老员工,陆续从办公室消失,离职借口各式各样:出国念书、回老家结婚、全职带娃和更好的职业发展。

这些与其说是激发人离职的原因,不如说更像离职后的退路。我想,或许真正让人感到疏离的,是不再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融洽的氛围和归属感。

环顾四周,和我同时期入职的小伙伴所剩无几。公司的一切变得更加神秘。我再也没机会旁听领导层会议的争锋相对,只有通过学长发给全体员工的邮件,才能了解些许公司的现状,它不断开拓新业务版图,与垂直领域头部公司建立合作,获得一个又一个算法大赛全球冠军。

作者图 | 动员

一波波职业经理人、CXO、学术界明星陆续空降,公司的组织架构更频繁地调整,刚搭建好的横向职能模块,三个月后又改为纵向业务线。

每一封悄无声息的邮件都能激起一片窃窃私语:

“你知道那个外企的新高管带了一队下属来吗?他哪里懂创业公司的打法?凭什么拿的期权比老员工还多?”

“公司现在分成两派互斗,新来的leader只划地盘不做事,老员工基本都已被逼走,跟不对老板会死得很惨。”

“听说这次发年终奖前,绩效不达标的应届生都要被劝退。可是年初也没定过具体的绩效指标啊……”

这是公司成长和巨变的必经之路,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的事。

可没多久,我负责的产品线又配备了两名技术出身转产品的大哥。这种配置在公司内俗称“铁三角”,只可惜我和两位大哥一点都不铁,一个人的活分为三份,决策也变为三人博弈,工作量有增无减。

我热爱产品,却算不上优秀的“经理”。当流程与配合比灵感更重要,日常工作变成按部就班完成项目上的需求对接,甚至还要和大哥们斗智斗勇时,我的心思便不在产品上。

每天等瀚鹏一起下楼吃饭,成了我上班唯一的期待。

但我忘了,我和他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晚餐的短暂相聚,变得像完成任务,他手机的钉钉消息不断弹出,讲话也心不在焉。有时我们刚吃到一半,他就被一个电话叫上楼开会。

随着时间推移,瀚鹏更陷入了种我从未见过的状态:大白天一脚轻一脚重地飘荡在办公室,两眼无神,挂着两个黑眼圈。偶尔在走廊相遇,他顶着张毫无表情的脸,对我视而不见。

人类为了让机器更好地看、听、学,最后把自己活成了机器。我感到厌恶,忍不住问他:“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组里好几个不错的人都走了。队伍乱了,暂时得靠我一个人接锅。”

“你没跟他们聊聊,挽留挽留吗?”

“也许离开这里,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沉默了几秒。“要不你去约学长时间,反馈一下问题?”

“他整天在外面飞,我早就不直接跟他工作了。”

“那不说他们,你自己做的事还有意思么?”

瀚鹏默不作声,像台关了机的电脑。

“你有没有考虑过,抛开这里的问题,去申请念个博士?不一定要硬着头皮留在这里……”

“学术界也不一定能遇上对的课题,况且——”他的声音突然放低,“我离开这里的成本太高了,你知道我会少赚多少钱吗?”

这是我头一回对向来自信的瀚鹏失望,我反问这个二十出头就年薪百万的男生:“那你要怎么样才会满意?”

“我担心时间不够,担心我还来不及达到真正技术上的成就,就变得和那些新来的技术高管一样……你在乎我的成功吗?”

“成功,你如何定义真正的成功呢?”我有点歇斯底里,“从上学开始我就不停地追求它,一旦遇到失败,我就陷入焦虑,可是考不上好学校会怎样,找不到好工作会怎样,赚不到大钱又怎么样呢?我从来没在生活中感受过彻底自由的时候,直到第一眼看到你在846弹钢琴的样子……”

和瀚鹏对话后,我知道自己在这场创业革命里建立起的价值观全部崩塌,我不再相信透支个人的创业鸡血。

我开始故意避免与瀚鹏见面。尽管在办公室,隔着层层叠叠的显示器,我仍能感应到他就在几米开外,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和同事讨论问题时的吐字声音、他的呼吸节奏,甚至他的味道。

为了得到喘息,我在上班时间越来越频繁地下楼。每逢月度部门动员大会,我总佯装生病请假,宁可在大堂里绕圈打发时间,走一圈要一百二十五步,花一分三十秒。

一旦离开办公室,我就能感到踏实不少。我喜欢远远观察在大堂排队把自己塞进电梯的人。所有等待上楼的人,都是同样的神情和站姿,区分他们的只有挂在脖子上不同颜色的工牌。

我独自散步的范围不断扩散。离写字楼一百多米的独立咖啡店,成了我的常驻点。咖啡店门面很小,只做外带。老板是个热情的胖大叔,和他混熟后,每次他都从柜台后推出一只小椅子,让我坐在街边把手冲咖啡喝完,我也顺便和他聊天。

一次,老板一边端着细嘴壶倒水,一边瞄着我脖子上的蓝色工牌,好奇地问:“我见过几个你们公司的年轻人,上班都很晚,十一二点才从我店门前走过,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们?其实也和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差不多啊。”

“不要骗我没文化,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都很能赚,你再帮我介绍点新同事来啊。哎你看,你同事来了。”老板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这个同事只点最贵的豆子,有一次我给他推荐便宜点的,他还不高兴。”

我一转头,看到瀚鹏的脸,忍不住笑出来。他问:“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咖啡了?”

“想喝什么,我来请吧。”我笑着说。

秋风拂过,阳光穿过飘摇的树叶,把斑驳投在柏油马路上。我和瀚鹏站在街边看着老板慢悠悠地烧水、磨豆、铺滤纸,一边天南海北和老板聊天。

“如果时间能一直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心想。每个人为了得到一些东西,都不得不放弃另一些东西。

2019年的校招季,我被邀请回母校,作为公司代表参加招聘宣讲会。

回校的前几天,我接到了好几个猎头的电话,这让我回想起三年前找工作的自己,那时候就像无头苍蝇,处处碰壁。如今,我身体被贴满了讨喜的标签:AI独角兽员工、聪明好学、耐操,在人才市场上有竞争力,可我明明还是那个我。

踏入久违的校园,我站在学长三年前到过的同一个会议厅,仿佛穿越回旧时光,浑身颤栗。

整个会议厅洋溢着梦想的气息,几百号同学把阶梯座位挤得密密麻麻,迟来的只能坐在台阶上,或站在门外。大屏幕上,投影着精致的公司介绍PPT。

别人成了我,而我成了别人。我深呼吸了几下,走上演讲台,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开始介绍:“这是一个AI无与伦比的时代,我们相信年轻人的独特和好奇心,这里提供的不仅是一份工作,而是改变人类的事业……”

宣讲结束后的圆桌互动环节,同学们如麻雀啄食般向我聚来。每个人先是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AI的热情,接着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

“学姐,国内计算机视觉领域是不是已经碰到天花板了?你觉得未来哪个研究方向更有前景?”

“学姐,想问下公司加班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最近看到很多AI公司的负面新闻,对应届生培养投入不够、高层内斗之类,你怎么看?”

“学姐你眼光好准,刚毕业就放弃BAT,选择高风险的小公司,你判断一个创业团队的潜质看哪些方面?”

我给不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我只不过在一个恰好的时间点,跟着一个掀起革命的人,来到了风口。

年末,公司又融了一轮,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上市。

我下决心向学长道别。尽管公司不再是我认识之初的模样,他依旧是我最敬佩的人。

对于我的决意离开,学长没有反对什么,爽快地说:“记得找到你真正的passion(热情)。”这让我记起最初在小教室的那番谈话,一字一句仍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下午,瀚鹏坐到了落地玻璃窗旁,重新弹起了那架从创业园搬来的旧钢琴。

作者图 | 离开时的钢琴曲

我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开,最后一次眺望27楼窗外的市景,回想起2016年夏天时,我沿着创业园背后小河走过的一个个静谧凉爽的夜,它们如此遥远。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 | 陈 海 清

工程师里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