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客青春(一)
我第一次见到学长,是在2016年春天的一场杰出校友论坛上。那天,我拿着大单反相机在演讲厅里忙碌。作为大学校刊的负责人,我带着几个同学,即将完成我们在毕业前的最后一篇报道。
演讲台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吸引着我的目光。他在一串衣着光鲜的青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单薄的身板藏在宽大的黑T恤里,下身搭配着西裤、黑布鞋,一副厚镜片架在瘦削的脸颊上。
我在台下,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和同台嘉宾谈笑风生。
即将踏出校园,我还没找到工作。大学多年,我把私人时间全投入在校刊的创办上,本专业成绩平平,也从未在任何公司实习过。到了秋招,我唯一能写到简历上的,只有工科院校的“校刊主编”。
眼看周围的同学陆续拿到offer,我仍在公司之间奔波着面试,被各个大厂的HR拿着简历从头到脚打量,质问“未来的职业发展计划”。
“您作为国内云架构开发第一人,已经是技术圈里的传奇人物、事业成功,为什么要冒风险出来自己创业呢?”主持的学生会长问那个黑衣学长。
“当时我问CEO:‘做人工智能这个领域,一定能成,你信我吗?’他迟疑了。我就决定这件事得自己出来做。你不相信一件事的话是做不成的。”
“那为什么选AI这样冷门的领域,还是做门槛高的企业级应用?”
“我们从第一天,就做好沉下心长跑的准备。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我相信我们将迎来AI无与伦比的时代。”
论坛在夜色中落下帷幕。场下一阵骚动,同学们纷纷上前把嘉宾们团团围住。我艰难地穿过人群,往大门口挪。
刚走出演讲厅,身后追出来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身一看,竟然是刚才台上的黑衣学长。
“刚刚你们学生会长告诉我,校刊的主编就是你,原来你还兼任摄影。”学长笑着说,“我看过几期你写的报道和设计的封面,很有意思,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
“都是不务正业,毕业了就不是主编了。”我努力避开对方的目光。
“毕业后打算去哪儿?”
“……还没着落。”
“现在有时间聊聊吗?”
我环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把学长领到演讲厅隔壁的一间小教室。我们在一张课桌的前后排坐下,学长侧着身子,翘起二郎腿。
“时间有限,我不拐弯抹角了。我的公司最近招了些非常优秀的同学,计算机专业的,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学长直勾勾盯着我,“但这样的人,学校一年可以出几十个,像你工科背景,又在文学艺术上有灵气,整所学校都没几个。”
教室里安静极了,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
“年轻人刚工作几年做的事非常关键。你如果去大公司做颗螺丝钉,真的很可惜……我希望你加入我们,做最棒的产品经理。”
“我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我老实说。
“不懂不要紧,不懂可以学,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相信自己。我刚创业时,连我自己的老板都没信心这事能成,更没有一个投资人愿意投AI。但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了今天。现在我把这个机会放在你面前。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机会。”
我被说动了。像许多创业者一样,他的笃定不容拒绝。
到2016年的夏天,我加入了学长名不见经传的创业公司,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
创始团队是清一色的研发人员,用四年时间,发展到了几十人的规模。公司储备多年的核心技术——人脸识别算法,最近在商业上刚打开政府安防项目的口子。
上班第一天,我特意穿了一身小西装,起了个大早去公司报到。
公司位于一个开放式创业园区,一圈方方正正的深灰色大楼,围住中庭的一大片绿化。回字形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区,随着人员扩张,公司陆续租下了几片不连续的办公区域。
作者图 | 创业园内景
846作为前台接待和大会议室,有百来平方,一边是厨房,堆着三个巨大的电饭锅,边上紧贴着一个大冰箱。另一边被一张大会议桌挤满,桌上一部投影仪,围着一圈折叠塑料椅和几张白板。十几个摄像头从屋顶垂落,高低错落,齐刷刷对准房间入口处的走廊。
HR又带我经过了研发人员办公区803,这里是另一幅景象,房间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办公桌,摆满了横七竖八的显示屏、机箱,堆着各种杂物和生活用品。奇怪的是,里面只有几个员工,正喝水、吃早点,趴桌子睡觉。这让我对公司的状态产生了些许疑惑。
我被安排在827 的一个工位。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入职相关事宜。期间,我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门口,我撞上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他们穿着短裤T恤,脚上圾着拖鞋,睡眼惺忪,手里拿着牙刷和杯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彼此。
临近中午,我问坐斜对面的一个姐姐,能不能带我去吃午餐。“我们偶尔下楼,中午公司提供盒饭,晚上也有。”姐姐说。
果然,到了饭点,公司阿姨推着板车出现在走廊上,蓝色的塑料箱里装满了外送盒饭。“846还有其他选择,不知你喜不喜欢,跟我来。”姐姐神秘地对我笑笑。
我跟着她走,一进走廊,就感到了846的热闹,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往房间里望去,三个电饭锅蒸腾着白烟,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像在食堂打饭,公司阿姨从锅里捞食物,分给手里拿着塑料碗的男生们。
“我司阿姨做的螺蛳粉,比外卖好吃多了。”这位姐姐先我一步挤入人堆。
房间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反胃,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吸引我踏入其中。大会议桌上,摩肩擦踵围成一圈的男生,一边稀里哗啦嗦粉,一边高声交谈,各种技术词汇混合着刺激的气味。其中有几张脸似曾相识,就是刚刚在厕所门口偶遇的男生。
人声鼎沸下,细细分辨还有精巧的音乐声。房间一角,放着台白色的电子钢琴,一个穿着袜子和凉拖鞋、T恤上满身是洞的男生斜着身子坐在琴凳上,摇头晃脑,指尖传出了肖邦的《革命》。螺蛳粉浓郁的气味混合算法模型加速的对话,充盈着整个空间,这个人却完全置身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人堆里,学长和一群嗦粉小伙谈笑风生。
“来啦?”学长抬头瞧见了我,笑盈盈的,“下午正好有个会,你有空来听听。”
“好的,几点钟,在哪?”
“就这儿,”学长用指关节扣了扣摆满螺蛳粉的方桌,“等会微信你。”
我还是去取了一份盒饭,回工位上吃。午餐后不久,我捧着笔记本回到846,刚才人满为患的会议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会议桌上坐着螺蛳粉姐姐和六七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吃着奇多,他就是刚刚的拖鞋钢琴家。
“这位是大平台工程师,瀚鹏,旁边是他组里的同学,都是你学弟,”学长从大冰箱门后探出头,手里拿着一罐冰可乐,“那位是大平台产品经理朱昀,牛津博士毕业回来的。大平台搭建的第一天,他俩就在了,对系统很熟悉。”
紧接着,学长转身对大家高兴地宣布:“这是我们公司第二位产品经理。”
钢琴家瀚鹏的眼睛仍盯着手机,没抬头看我。博士姐姐朱昀礼貌地对我点了个头。我尴尬得不知该往哪看。
学长依旧满脸笑嘻嘻,说:“你旁听一下,也帮我们记一下会议纪要。市局项目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问题在哪儿?”
瀚鹏终于放下手机,嘴里还嚼着玉米条。“组合拳太多,来不及做。多算法平台、网关、GPU加速……”朱昀姐快速地说。
完了,我心想,没句人话。上班第一天,我仿佛又穿越回课堂,全神贯注地按原话一字一句速记,等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如果说整个团队是部高速运转的机器,那夜幕降临后,则是处理器运转到发烫,风扇开始隆隆作响的时刻。
白日的喧闹退散,吊儿郎当的程序员瞬间变身,每个人都一言不发,被面前的显示屏牢牢吸住,把手下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一行行代码,镶嵌在黑底的屏幕上,如同银河中的星星。
我无事可干,悄悄地拿起包回家。离开公司前,我又远眺到846瀚鹏弹琴的背影,琴声回荡在走廊上。那一刻我竟心生嫉妒,这个学长的得意门生,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融为一体。
公司的工程师,流行用“一页纸”的思维方法。
任何难题,一页纸的面积就能总结解决方案。架构设计一页纸,代码复查一页纸,搬家一页纸,甚至恋爱也用一页纸。
加入一个以技术起家的团队,每天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人。一天,我替临时出差的朱昀姐,去开项目的需求对齐会。会前,她发给了我需要和工程师对接的内容,瞄了一眼,看上去很简单,我直接去开会了。
过了约定的开会时间五分钟,三个穿拖鞋的男生才慢悠悠走进来。我隔着桌面,和三对藏在厚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对视。
我还没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小个子就面无表情地发问:“朱总不来?”
我愣了一下:“她出差了,我替她确认一下算法模型性能指标和排期。”
小个子皱了皱眉头,没出声。接着,我对着投影在墙上的文档,简述了一遍项目需求,然后逐一提问:“我想确认一下硬件配置,上哪一套模型。”小个子立马打断我:“需求的场景是什么?”
我翻回文档开头,努力用没有歧义的词汇,重新组织了一遍刚才的叙述。
整个会议室只听得见我干巴巴的声音。没念几句,小个子又打断我:“我问的是每个具体的使用场景对应准确率、召回率,还有你们对实时性能的要求。”
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讨论。“你回去跟朱总对清楚项目需求再来问数据指标吧,否则我们没法谈。”小个子显然没耐心跟我讲解什么叫召回率。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出门,边上俩人见状也跟着他走出了会议室。
我对自己刚才的紧张恼羞成怒,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人生第一回,我感到自己丧失了最基础的表达能力。对方不需要任何对话的附带价值。他只期望得到明确的输入,能让自己回复一个精准的输出。
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公司,学长转发给我过去几个月工程组的周报,我意外发现,这群对外讲话毫不留情面的人,在内部交流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谦逊:
“本周自评:30分。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把‘比较弱’写在脸上了。入职三个月,与周围同学比,仍旧是起点低、底子差。”
“本周对团队的输出为负。我必须把自己打碎重新来,用高标准对待自己。”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学长从计算机竞赛班里挑来的,能力超群,周报里体现的自卑,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第一次参加工程动员大会,才理解同事们的压力从何而来。
那天,我在地铁上,还差一站就要到家,突然收到学长短信:“今晚10点工程组动员大会,务必出席。”我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跳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公司。
黑夜中的830,被日光灯照得惨白,我感觉自己跑进了手术室。一群男生本来在小声议论,学长一出现,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
“上周日没有一个人来上班,”学长一改往日的笑盈盈,目光往所有人身上扫射一遍,“你们一个个说,上周日都在忙些什么。”
这个人说家里有事,那个人讲去了医院看病,越是排在后面的人,越是支支吾吾。
“你们去隔壁请一个前场的项目经理过来,随便谁。”学长话锋一转。没过几分钟,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告诉他们你上次放假是什么时候。”
“最近一个多月,都是连续加班。到了安防项目的交付高峰期,又是毕业季,实习生人手不够……大单子满天飞,售前的人都在通宵。”
“很好,谢谢,你回去吧。”项目经理离场后,学长继续刚才的话题。
“创业是很没人性的。商业竞争非常险恶,现在公司有一百号人。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就是公司的百分之一。想象一下,等到公司到一千人的时候,你还能担当起这百分之一吗?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跟上公司发展的速度。”
学长越说越兴奋:“什么是创业?创业就是在极端的不确定性中追求超高速的发展……没有那么多理由,你不得不抛弃私人生活。”
动员大会成了我入职后第一个通宵达旦的夜晚。我眼睁睁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一点,脑子里一团浆糊,学长的眼睛还放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作者图 | 凌晨的创业园
总算,会议在凌晨两点多告一段落。学长留下了算法组的小组长,放走了剩下的人。我像一朵云一样飘出会议室。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大吃一惊,转头一看竟然是瀚鹏。
“啊,不用麻烦了。”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上次和算法工程师对峙的尴尬。
“深更半夜,一个人不安全。我没什么事,陪你回去。”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瀚鹏下楼,被带到了地下车库,他径直走向一辆银灰色的特斯拉。坐进车里,我顿时清醒不少。
脑袋疼,我想不出该说什么,瀚鹏也没说话,只听得见他有点沉重的呼吸。直到我们上了高架,他才不经意地开口:“上周六公司请艾伦教授来的talk你听了吗?”公司每个月都会请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来给大家分享。
“去了,但只听了开头,后半场讲自然语言处理,太专业,我就悄悄跑了。话说,你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我努力让对话继续。
“我觉得依托语言的信息交换,效率非常低,我未来想做的,是开发一种脑机接口,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像人与计算机一样简单高效。”
“你难道不觉得,各种形式的语言表达,就是很美妙的创造吗?”
瀚鹏没接话,我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学长的?”
“三年前。我刚大二,一到假期就跑学长那儿玩。当时我们租了学校旁便的居民楼,两室一厅,我们五六个人就整天住在里面捣鼓。”
“你能安心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很让人羡慕。”
“哈哈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只是外面看上去罢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也是在做机械化的工作。”
特斯拉在沉睡的高架上飞驰,没多久我就到了家门口。瀚鹏跟我道了晚安,又脚踩油门开车回了公司。
凌晨三点多,我总算在床上躺下。第二天刚到公司,我就碰到了朱昀姐和学长。学长看见我,扭头笑笑,指着我对朱昀姐说:“正好,把她带上。”
“身份证带了吗?”我被问了这么一句,就跟着朱昀姐出差了,此行是回访市局公安客户。
“朱昀姐,你在牛津念博士,当时有想过继续做科研吗?”在车上,我好奇地问她。
“说实话,我还是挺擅长做科研的,”朱昀姐说,“可直到顺利毕了业,都没找到什么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可能擅长和有热情还是两回事,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
“没有,我哪像学长那样,一毕业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前段时间我也很焦虑,这里的人都太拼命了。我想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要会享受生活。”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说起和算法工程师开会碰了一鼻子灰的事。
朱昀姐笑了:“都怪我那天走了太急,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哎那帮子人,不讲人话,你看到他们也不用太温和……哎呀快到了,准备下车。”
一踏出高铁车厢,朱昀姐又变回了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朱总。
驻扎在当地的销售大哥刘洋,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我俩。一看到朱总,他那张焦急的脸一下子舒展开:“辛苦两位啦!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吧,给你们买了星巴克,来,赶紧跟我上车。”
在去市局的路上,我和大哥闲聊,才知道他只比我大一届,看上去像三十多。
“我司锻炼人啊,”他笑着说,“本来想找个安安心心坐办公室的工作,哪晓得现在三天两头跑公安局。”
不一会,就到了市局门口。刘洋带我们进岗亭扫身份证、登记,径直往一幢楼里走,一通七拐八弯,直上科信办公室。
“庄处!今天我把公司两位产品专家带来了。”
我惊讶地望向刘洋,一时语塞。“庄处您好,我们是负责大平台系统的产品经理,”朱总开口,“这位是新加入的同事。”
“两位先请去隔壁会议室坐下,我叫人把相关同事叫来。”公安领导庄处严肃又不失热情。我们在一张会议长桌上坐下。等人到齐后,朱总打开投影,老练开讲,跟火车上的她判若两人。
“我们这趟来,是想问下您和同事,对新新本的系统感觉怎么样,也想听听您对下一步系统建设的期望……”
“是啊庄处,”刘洋插进来,“我们公司领导很看重市局的项目建设,把大后方的主力队员都派来了……”
朱总和刘洋一唱一和,客户访谈顺利进行。一上午在高强度的交流中飞速度过。离开市局前,庄处又帮我们打电话联系了几个分局和派出所:“可以顺便去基层一线了解下。”
时间紧迫。我们在市局对面的小店吃了一碗面,又打车上路。
作者图 | 出差
派出所的民警大哥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提各种需求:“你们这一版的搜索很难用啊。”
我请民警大哥讲解一遍日常的工作流程。他快速点着鼠标,把憋了几个月的意见一股脑倒出来,从前端配色、功能设计,到后台数据调用点评得眉飞色舞。我一边“刷刷”地在本子上写笔记,一边用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个不停。
忙到晚上,我们才回到酒店休息。
我入职后才知道,这家公司根本没有产品部门。可我的名片上,却写着“产品经理”四个大字。
学长接连几个月在各个高校搜刮,火速凑出了可以称为“产品部”的一队人马。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学生会干部,在部门成立的会议上,学长用八个字开场:“兵强马壮,一穷二白。”
“公司正在经历从技术往业务上转型的关键期。你们非常重要。”在学长的激励下,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扔掉了学生的标签,身处在同一起跑线的群体当中,比较便变得不可避免。
同龄人带来的压力,转化为学习进步的动力,我更加努力地熟悉业务:现学写标书和解决方案,并根据售前大哥的指导,埋入各种限制竞争对手的词句;在创业园门口接各路投资人和政府领导上楼,悄悄微信通知学长换衬衫准备登场。
有时,我还得替学长讲解路演PPT,“团队平均年龄26岁”这类能让听众记忆深刻的卖点,被我背得滚瓜烂熟。一次,我还临时接下HR的活,电话面试了几位工作近二十年的产品候选人。
作者图 | 熬夜到天亮,在公司睡觉
一切都在学长的计划中。可这个创业公司的弱势也在慢慢暴露。
这是一个学校和职场间的真空地带。没有层级,没有明确的工作边界,没有标准流程。“业务团队扩容”成了那段时间让学长最犯难的事。
一次月度管理层会议上,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位叔叔围成一桌,我负责写会议纪要。学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大家连最基本的邮件都写不来,发出来的东西都像鸡毛信一样,你们说说看,该怎么教这群孩子写邮件呢?”
“这个事情不是上一小时课突击出来的,”分管售前的叔叔笑了,“你进公司第一天,周围所有人发来的邮件都很专业,全在教你怎么写,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
“外面项目成倍地涨,但是里面根本跟不上。”学长埋怨。
“以前在上万人的大公司,每年也才招小几百个校招生。这里就我们十几号老人,得带百来个新人,我现在做自己的事情都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分别人。”另一个管技术的大哥也很委屈,“前几天一不当心把个姑娘说哭了,只好花一下午开导。”
写好邮件,只是同事们待学的职场基本功之一,大家不太职业的表现还有:毫无时间观念的拖沓会议;清晨从办公室地上起身的油头垢面;深更半夜的争执、摔门和哭喊。
连一向冷静的朱昀姐,都出现了发飙时刻。新来的项目经理们,问她同样的问题,犯同样的错误,把她折磨得忍无可忍。最终,第N个来“请教”的同学被不耐烦地打发,回头就把朱昀姐投诉了。
公司发展进程中,组织架构不断调整,也像一场大型群体实验。各种专业的毕业生,被关到同一个笼子里,没有规章制度,任凭其碰撞发展。于是,部门之间配合难,但有些事情的发展却惊人的快。
相似的年龄背景和紧密的相处时间,提供了最完美的爱情温床。到了午休时间,走廊上便出现一个个等待的身影,园区里,也经常出现一同散步的男女。
在创业的漫漫长夜中,这些细节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灵敏的人,能对全公司的搭配如数家珍,一旦有谁发现了更新的搭配,更是一顿饭都聊不完的瓜。
我没想过,瀚鹏会约我出去吃晚餐。
看到消息,我又惊又喜。在周六晚上五点半,我俩一前一后悄悄溜下楼,约在地下停车场碰面,前往公司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法餐店。
我和瀚鹏,一对刚从软件工厂逃出来的民工,落座在了一群妆容精致和商务打扮的男女中。侍者主动递上菜单,给我们推荐今日特色主菜。他的目光定格在瀚鹏身上,难掩脸上的疑惑和鄙夷。
瀚鹏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斜倚在沙发上:“你来点吧,我随便。”
“我一直很好奇,”合上菜单后我问他,“知道你们热爱技术,但一直这么高强度地绷着,你有想过一觉睡醒,就不再工作吗?”
“有。其实我离家出走过一次。”
“离家出走?”
“我刚正式加入的那段时间,压力很大。当时手里又有好几个offer,我一气之下就跑去谷歌。不过去了小半年就回来了。大家都很包容,欢迎我回家。”
“谷歌不好吗?”
“很好,好到你只要做一颗螺丝钉就行了,不像这边人少,事多,变数大,我们的技术发展很快,很多事情客户在第一天,都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需求,这种挑战比拧螺丝有意思多了,更何况有一群人陪你共进退。”
这是我第一回听瀚鹏侃侃而谈。他讲话的语气和用词,让我恍惚觉得对面坐的人是年少时的学长。
我有些入迷,忍不住偷偷在谈话中测试彼此的默契,有些我以为他感兴趣的话题,却得不到积极的反馈;有些不经意的句子,又能激起他面部表情的明显变化。
整整三小时,我们聊公司的历史和八卦,听他讲人工智能产业的方方面面。对于我的过去,他并没有过问太多,让我有些羞愧,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瀚鹏只觉得我是个特别的朋友。
结束了还算愉快的晚餐,他像上次那样送我回家。我跟他道别后下车,刚要合上车门,他突然一反常态喊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
黑暗中,我触及到一双混杂着温柔和些许焦虑的目光。
“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 | 陈 海 清
工程师里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