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害怕衰老，不准备撤退，58岁的张孃坐在房车里，开始了她退休后的第二人生。车窗外风景正好，如她所说，“55岁到65岁是一个女人的黄金十年”。
汽车行驶在国道227上，海拔3000米，窗外是起伏连绵的祁连山。公路就在山间腹地的最低处。张孃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把脸迎向山谷间的风。
这是她房车旅行的第一年。过去的5个月，她和丈夫老钟、老友虎哥虎嫂四人从成都出发，途经雅安、威海，一路到了祁连。
张孃今年58岁，成都人，大嗓门，在抖音上拥有53.7万粉丝。
图 | 张孃在路上过生日
张孃其实不姓张，姓康。46岁，康苏在成都电视台做起了特邀主持人，节目叫《张孃逛街》，康苏在这个节目里化身“张孃”，边逛街边抓不文明现象，兼带解决邻里纠纷。节目播了6年，收视没下过1.0，成都人看熟了脸，都叫她张孃。
孃，音同“娘”，发一声。成都人用“孃”称呼父母辈的女性。典型的嬢嬢，热情、爽快、牙尖嘴利，是晚辈们可以交付信任的对象。
2018年，张孃56岁，开了抖音账号，名字就叫“我是张孃（niang）”，怕外地朋友们不理解，她特意给“孃”注上音，在简介里解释：云、贵、川、渝的人都管阿姨叫孃，所以我就是，张孃。
第一条视频，她用成都话自我介绍：“张孃现在也要开始耍抖音咯。”播放量几十次。
第二条，她去成都郊县喝盖碗茶，没想到成了热门，播放量二十多万。她过去的观众们涌入评论区，为再次见到她感到惊喜，他们热切地叫她张孃，说看到她好亲切，说她变潮了，又年轻了，问她啥时候再回去逛街。
熟识的主持人也看到了，过来私聊她：“我们发个东西都只有几十个播放量，你是咋个做到的呢？”
今年因为疫情，张孃很长时间没有出门，解封后，她和老伴儿老钟开房车到了泸沽湖，终于透了一口气。湖光山色、鲜花草海，他们就驻车在泸沽湖边。她觉得这里的景色太美了，必须要分享，忍不住打开直播。一下子又上了热门，进入了热度榜前十。后来，她一路去了山东威海、甘肃扎尕那、大峪沟，兴之所至就拿起手机开始直播。收看她直播的人数蹭蹭上涨，到现在，随时在线的有一千人左右，每一场的围观人数都能有好几万。
图 | 张孃在泸沽湖边做饭
张孃很兴奋，信心大增。她猜测这和自己的镜头感有关系，2008年到2013年，六年间，她在成都穿街走巷，到了现场，镜头盖打开就要开讲。一期节目，一个前口播，一个尾口播，中间插一些转场，都是她自己来。四十多岁才踏入媒体圈，张孃比别的主持人拥有更丰富的生活阅历，口播总是一次过，记者和摄像都喜欢和她合作。
在她看来，直播和做节目没什么两样，只是复杂的摄像设备精简成一只手机，外景地从成都扩大到了全国。以前为了拉近和观众的距离，她都讲成都话，现在观众群也变广了，她得多用普通话录视频。
视频里，张孃身穿一件红色的卫衣面向镜头坐着，面前的餐桌上摆着她和老钟的早餐——两碗昨晚在车上熬好的粥，小菜豆豉和豆腐乳是从四川带来的，酱牛肉是途经河南巩义服务区买的，手上的大馒头则来自山东。
在她身后，两架床高低组合叠放着，床尾挂着她的棒球帽。餐桌紧凑，但皮质的椅面洁白松软，左手边是一个圆乎乎的窗户，可以打开。张孃向网友分享他们的行程，“这里是陕西省的洋县服务区，是我们的第二个驻车点，还有500多公里，就到家了”。她的眼睛和脸都圆圆的，笑起来时，一口牙整齐洁白。一头短发又让她显得精神气十足，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问——“您吃早饭了吗？”
图 | 张孃在房车上吃早餐
这支视频获得了上百万次播放，点赞高达23.9万，张孃在抖音一下子火了。
人们简直是全方位地喜欢她。他们夸她会穿衣服，懂得“三色法则”，会用丝巾做点缀。夸她会生活，太阳出来了就要出去喝茶，在外也不忘用咖啡杯享受一杯咖啡。夸她的嗓音、她的状态，她身上毫无长途旅行的疲劳，出现在屏幕前总是意气风发的，那股精气神会从屏幕里溢出来，谁也想不到这是58岁的人的生活。
张孃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对她来说，这个节点意味着自由，她不预备像大多数老人那样，静静地等待衰老。她开始规划自己的时间。她喜欢旅行，热爱户外，决定把以前没去的地方都去上一遍——安徽没去，江西没去，西藏以前当兵的时候去过了，西部省份里还剩个新疆。
图 | 张孃十年前和朋友在户外露营
去年11月29日，她订了一年的房车交了车，她在抖音上记录下自己和老伴儿开车从山东回川的全过程。12月1日，她发布了第一支在房车上吃早餐的视频。
58岁，一切都好，不缺自由，她就这样上路了。
张孃生于1962年，在成都一个部队大院长大。父亲来自四川南充，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家里姊妹三个，她是老大。
小时候，母亲要去进修，父亲工作忙，家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她发现保姆邋遢，还偷东西，找到父亲说要辞了她。父亲问，没有保姆，家里衣服谁洗，她说我来洗。那时候她十几岁，就真的包圆了家里的家务活。住大院的时候，她跟着院子里的嬢嬢们学炒菜——母亲做的实在是不好吃。小妹妹的家长会都是她去开的。到现在，碰上别人问起什么新鲜事情，父亲还说，你找我们老大聊。
军队转业后，她在国企短暂工作了几年，之后去了政府部门。
她“闲人马大姐”的性格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单位里，年轻人都亲呢地叫她康孃。有什么文艺活动，领导第一个想到她，没别人。
后来做节目，她自己开车，带着一帮80后穿梭在成都街头。做节目6年，她在成都电视台认了3个干儿子，一个摄像，一个记者，一个主持人。有的事情和父母不好交流，他们就都和张孃聊。老二婚姻出问题了，他妈妈得向张孃打听情况，那时候还没智能机，张孃和她打电话，把两块电池打没了电。到现在，三个儿子都陆续离开了电视台，在各自的领域成了佼佼者，还是常常打电话给她，一开口，有叫“妈”的，有叫她“娘”的，还有叫“妈咪”的。
图 | 张孃年轻时的照片
她身上的一些特质天生吸引年轻人。
比如她不爱打麻将，热爱厨房，热爱自己搭衣服，热衷各种生活用具。
她家的厨房是最大的，各色厨具一应俱全，泡了一罐好泡菜，她要秀到抖音上。细嫩纤长的萝卜皮，经过盐水发酵，粉嘟嘟的，标准的四川泡菜。
她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爱上户外了，那些年，她和朋友们开着SUV到处走，后备箱里装着帐篷，看到哪里景色美就停车露营。川西的自然风光丰富多姿，雪山、草甸、凉滋滋的冰川水，风景和天气都瞬息万变，最适合的就是一路开车一路玩。多年的经验让张孃确定一点：“最美的风景在路上”。
图 | 十年前的张孃在户外
今年入伏那天，她到了扎尕那，在甘肃甘南，一座被藏族人称作“石匣子”的天然石城。四周群山环抱，高耸入云，一片五彩斑斓的藏寨卧在山谷间。他们驻车在山腰的停车场，背靠青山，可以俯瞰整个藏寨，山泉水就挂在停车场旁边。
气温19度，张孃穿上外套打开直播。
“我现在在扎尕那，这个地方真是太美太美了。”她的兴奋很直接地传递给屏幕前的观众。她带着大家看了一圈风景，介绍了一下这个驻车点里别的车友，一个来自辽宁的女士独自开车，带着老母亲和六只小狗到了这里。
午饭时间到了，她把手机交给老钟，给大家展示自己怎么接水、洗菜、烧鸡公。高原的云彩和阳光交替出现，她感觉自己就在仙境里面过日子。
图 | 张孃在房车营地做饭
她是一个乐观的人。2016年，老钟开车带她和父母去成都周边玩，一个人横穿出来，老钟一个大甩盘，张孃被安全气囊弹出了车，两个月以后，头部颅内硬膜下出血，一到华西就被下了病危，手术了5个小时。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张孃学会了在省道上系安全带。别的？别的没有了，就是要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她喜欢的是在路上，那她就回到路上去。
今年开始房车旅行前，她凭借二十年的露营经验总结了几点：
一是一定要带上一年四季的衣服，但件数不能太多。二是常规的药得备着。三，房车得随时保持满油状态，防止找不到加油站的意外情况。米、面、油等副食品就走一路买一路，一定要吃当地的特色，吃不习惯的，可以买了之后根据自己的口味烹饪。
做到这些 ，就能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要。
但真到了出发前，张孃还是犯了难，她绞尽脑汁在基本的生活基础上加上一点自己的性格。
她习惯每天早上喝咖啡，吃抹了果酱的烤面包。一开始，她带上自己的烤面包机、摩卡壶，还给老钟带了个小小的茶海，生活要有仪式感。但这些东西很快被淘汰了，他们的B型车空间有限，每增加一个物件都得用尺子量好。
图 | 张孃在泸沽湖
后来，张孃学会了用山东煎饼夹果酱，用不占地方的各色丝巾来给自己有限的衣服点睛，家里的套锅缩减到一只，一锅多用。到了贵州吃小黄鱼，到了青海吃牛肉，威海的野生黄花鱼买来不会吃，她用自己在家炖河鱼的方式做了，也好吃。对了，一定要带辣椒面。豆瓣现在全国都能买，辣椒面还是得要四川本地的才好。
这次去甘肃和青海一线，路途长，消耗大，他们还尝试着把卡式炉气罐这种易耗品提前寄去驻车点，收件人是抖音上的网友，主动提出要帮张孃的忙。
她每拿出一样新玩意儿，网友都能注意到，光是那口锅的链接，她就发出去不下五次。这是长辈的生活智慧，张孃很得意。
到现在，房车里的物件基本稳定了，而张孃，睡眠规律、“卸货通畅”，简直安逸得不得了。
老钟负责开车，她就在旁边听歌，摇下窗子欣赏风景。上次去泸沽湖的路上堵车，她在车后面煮面条吃，面条吃完了车还没通，她一点不着急，接着睡了个午觉。
一到驻车点，她就把床单和被褥都晒出来，在车前搭好小台子做饭，身后的车身上有个小搁板，放下来就能放她的米面粮油。吃完饭，她泡一杯咖啡——虽然是速溶的，装进那只白色的骨瓷小杯子里，垫着波浪形的配套杯碟，和老钟一人一口。
图 | 张孃在房车营地喝咖啡
成都成了偶尔才回去的家乡。
张孃和以前的战友们定期聚会。退休后，这样的聚会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社交活动。
每次见面，战友们都盛装出席，聚在一起唱红歌、话当年。现在，聚会内容加了一项，就是录制张孃的抖音视频。战友们穿着旗袍，围上披肩，热烈地整理发型、找机位、调整坐姿，还要互相提醒：“你要作出很随意的样子。”一通忙活，开始录制，都卯足了劲唱歌，一个比一个有精神。
张孃为自己的战友们着急，“一个个形象也很好的”，她劝他们也拿起抖音，分享自己的生活，分享自己的孙子，不要只是跟着音乐对口型。
但他们不敢开口，总觉得抖音是年轻人玩的东西，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是被排除在外的，看看就行了。退休之后，他们退回到家庭，一心一意带孙子孙女。只有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短暂地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身份中抽离出来。
图 | 张孃在路上
张孃有时候也看看抖音上的年轻人都在做什么。在一个小房间，灯光把人脸都照得亮闪闪的，一首接一首唱歌，或者一个接一个卖东西，商品在屏幕上排着队出现，又迅速消失，配合主播激动的口号，看得她眼花缭乱。
待在一个地方这么久不挪窝，张孃接受不了。她的语速没那么快，她的直播得在路上。
她自己清楚，和同龄人相比，她很幸运。那么多老人，被贫穷、病痛、心态上的畏缩困住，但她和老钟能吃能睡，从没生过大病。孙女交给亲家母带着，他们放心。父亲和母亲90多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她和老钟都是家里的老大，帮着家里料理了一辈子，现在出去玩，弟弟妹妹们也没有异议。
到了这个岁数，按揭都还完了，孩子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她和老钟又都有固定的退休金，她拍视频、玩直播，就是为了分享自己的生活，交朋友。
“55岁到65岁是一个女人的黄金十年。”她珍视自己的年龄。
图 | 张孃和朋友、小狗在驻车点
抖音总被认为是年轻人的阵地，老年人们好像被排除在这种智能生活之外了。但对张孃这样的老年人来说，抖音提供给她的是一个新接口，帮助她更自由地去探索和感受这个世界。
一个名叫“钢琴生产队”的网友，把70多岁的父亲弹钢琴的视频发在抖音上。一开始，父亲都是弹《春江花月夜》、《野蜂飞舞》这样的名篇，后来应网友要求，老爷子开始弹《少年》、《爱乐之城》的主题曲，一首《mojito》被网友搬到ins上，周杰伦本人转发。姑姑也加入了他们，他们每周五晚八点在抖音上直播。过去，父亲在深圳交响乐团工作，一场音乐会，他弹给2000个人听，现在退休了，他的视频播放量常常上百万，听众遍布世界各地。
大滢妈妈是陕西安康人，今年已经59岁了。她皮肤黝黑，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她把自己做菜的过程发在抖音，拥有了262万粉丝。网友们都说她一口安康话朴实亲切，跟着大滢叫她妈妈，说她是抖音李子柒。
点开评论区，都是真心实意的赞美。这些老年主播身上的活力，打动了刚踏上人生旅途的年轻人。8090后们占据了评论的前排——“我也想拥有你这样的退休生活。”他们还要把这些视频分享给自己的父母，让他们不要困住了自己。
今年是张孃户外旅行的第二十年，一上路，她还是很兴奋。
老单位的春节联欢晚会还要她去组织协调，领导说别人替不了她。她的房车旅行断断续续，隔一段时间就得回成都，好多活动等着她。疫情期间，她在家宅了60天，疫情稍解，她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她知道，玩房车分两个阶段，三到五年，叫房车旅行，再到后面，就叫房车旅居了，他们可以开车出去，看哪里安逸就在哪里住下，海南、云南，住腻了就上路，换一个。
她过上了年轻时最想过的日子——两辆车，四个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迫不及待想分享给别人。
张孃说，她最喜欢在驻车地醒来时看到的日出。从大草原到青海湖，一个又一个，看不腻。前两天她醒得早，早晨6点45，她站在卓尔山的山麓上，看太阳升起来，气温8摄氏度，她裹紧羽绒服，就那么站着，看了一小时。
- END -
撰文 | 章一
编辑 | 左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