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核实保单,都是保险理赔员充当私人侦探的时刻。一张小小的保单,往往通向一个家庭的财富秘密、一处人性险滩,甚至是一张法外的暗网。
在公司一楼的服务大厅,廖女士拿着一张号码单,等待窗口叫号。她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身份证、结婚证、保单还有几页看不清内容的纸张。
大多数办理到期保单的客户都兴高采烈,这说明他们一直平安健康,无需动用保障,还能领取远超一般理财产品利率的红利。
只有廖女士面无表情,甚至有些烦燥。
工作人员打开她的保单,核对了其他证件信息后,拿起授权书仔细比对。廖女士有些拘谨地向前探探身体,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放在腿上的包,几分钟后,工作人员回应:“对不起廖女士,您的这份授权书有问题。”
她抓着包的手一下松开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失望、不耐烦,却终归什么都没说,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证件资料,重新放回文件袋里。
她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讪讪地站起来,佯装抱怨:“办点事真费劲,来取我自己家的钱,反倒像做贼一样,下回我可不来了,让他自己来办吧。”
廖女士的保单,是在2011年购买的,投保人和受益人都是她的丈夫江福军。当时一次性支付了230万元,投保时间为6年,主要功能是理财分红,并附加了人身意外伤害险。
如今6年过去了,这份保单已经到期,本金加上复利分红,保单金额已达到280多万元。
2017年,我刚到吉林省的这家保险公司任理赔主管的时候,就在系统中看到了廖女士这一满期给付业务。
我的工作是核查事实,确认符合理赔的报销条件。这项工作除了需要专业知识外,还要有敏锐的判断力。理赔员往往要像私家侦探一样,应对五花八门的骗保手段。四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疑点的案子。
起初,我单纯地猜测,这可能只是夫妻矛盾,廖女士背着丈夫偷偷领钱来了。利益撕扯,是我刚毕业就学会的第一课。
那时,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实习,接待了一对50多岁的夫妻。十几年前,他们给儿子买了一份成长健康险,准备一次性把保费和分红都领出来,一共80多万,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
投保人是妻子,姓刘,受益人是他们的儿子。投保人的身份证件、帐户信息、保单的资料都没问题,我很快办理完毕,男人很热情地表示感谢。
可没几天,又来了一个女人,说她的保单丢了。我一查,发现保单前几天已经办理完了赔付,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找来主管调监控,果然是我办理的那对老夫妻的赔付。
眼前,真正的刘女士说,监控里的男人是他的前夫。离婚的时候,二人都把这保单的事给忘了,分割财产的时候也没算在内。离婚后,男人回来收拾东西,可能发现了这张保单,就偷偷拿走了。
刘女士哇地哭了,前夫不知在哪找了一个与刘女士长得有点像的人,冒领了她的赔付金。
后来,警察来调查取证我才知道,刘女士的儿子大学毕业出国了,夫妻二人趁着孩子没在国内办理了离婚,他前夫私自领了这笔钱以后,刘女士多次向他索要不成,丈夫最后躲了起来。
刘女士找不着人,一生气就报了警。二人在警局闹开,刘女士一激动,中风了。儿子书也读不成,只能从国外回来照顾她。
图|客户的合同封面
没过多久,廖女士再次来到服务大厅。客服主管觉察出异样,以“她的保单额度较高,是大客户”为由,将请她到VIP室,同时电话通知我协助处理。
在VIP室,我第一次见到了廖女士,她45岁左右,中等身材,保养得宜。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裙装,做工虽然精致,款式与颜色却不太符合她的年纪,显得人有点艳俗。
身份证、结婚证、保单等资料,凌乱地铺在桌面上,双手抱胸,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虽然看起来很平静,可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内心的紧张和防备。
为了缓解气氛,我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顺道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她盯着看了一会玻璃杯中翻滚舒展的茶叶,问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取出这笔钱。
我反问她:“江福军本人为什么不能前来?”她找了诸如人在外地、行动不便等理由拒绝我,否决了微信视频授权的方案。看我不肯让步,她便口气生硬地质问我,他们是合法夫妻,为什么不能领回这笔保险金?
我耐心地向她解释《保险法》的相关条款,声明必须要有本人的签名领取。廖女士忽然没了刚才的气势,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说以后再来办理,便匆匆离去。
一年之后,在我逐渐忘记了廖女士的时候,她又再次出现在公司里。
图|公司一楼的培训墙
2018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闭着眼睛午休,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楼下客服的声音伴着大厅的嘈杂传过来:“廖女士来办理那笔280万的赔付了。”
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会,用力揉了把脸。我打开电脑,翻出了当时自己对这件案子的描述和记录。浏览了一遍后,心中有了稍许计算,拿起工牌去了楼下。
一年不见,廖女士似乎老了许多,穿着也不似去年那么用心。打过招呼后,我接过她的文件袋,一边取资料,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您怎么隔了一年才来呢?”
廖女士有些不自然地解释,不急着用钱,家里又有些事情。我打开她的保单核对信息,又仔细查看了这次的授权书,通过字迹比对,确实为江福军本人的签字。
各种猜测和疑问不断在我脑中来回闪现。此前,为了领这笔钱,她伪造一份假授权书,说明她并非不着急,是什么原因让她一年后才来呢?既然江福军本人能签字,那么之前为什么要造假呢?一年后才来领取,难道是为了练签名?
最后一种猜测,连我自己都知道有些荒唐。从事保险行业4年以来,以恶意揣测人心,已经成了我的一种职业习惯。
我曾亲眼目睹一位农村中年男人,连续三年,切断三根手指骗保,最后一次,他甚至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也曾遇到一对夫妻,孩子在幼儿园门口被汽车撞了,他们没有急着送孩子去医院,反而在门口跟司机理论要钱,催着幼儿园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报理赔。
在保险公司这一人性实验室中,我只能靠谨慎来守护最后一道防线。
面对一笔即将领取的巨额财富,廖女士的表现处处都很不自然。她似乎很避讳说起江福军本人,用很多借口加以掩饰。她的一切行为都让我心中的疑问逐渐加深,扩大。
我改变主意,向廖女士亮出底牌。出于谨慎考虑,必须要求客户本人亲自确认。我想不出她拒绝我的理由,不管江福军在哪里,哪怕身受重创,无法行动,总还能通过视频的方式确认吧。
廖女士听完我的话,“啪”的一声,把材料摔在桌子上,用手指着我激动地说:“你们公司管得也太多了吧,你当你们是法院还是检察院啊?”
她尖利的声音引来了大厅的保安,保安在门口用眼神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摇摇头,保安随即离开了。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我会非常紧张。但在此时,我已经明白,情绪越激动的客户越有问题。我说服自己,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找出她的问题。待她情绪缓和下来,我平静地告诉她,没有江福军本人确认,无法为她办理。
听我说完,廖女士更激动了,她站起来说:“江福军坐牢了,他人在监狱里呢,有本事你们让他出来跟你们当面确认!”
廖女士或许没想到,她的这句话成功地让我放下了防备。我有点同情她,谁没有点难言之隐呢?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多虑了,或许廖女士只是觉得丈夫坐牢丢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看我错愕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廖女士反倒大方地坐了下来,二手一摊:“一年前老江还在看守所等一审判决呢。除了律师,谁都见不到他。他还想上诉,我们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所以来取钱,你能不能今天就把这业务给我办了。”
她拿出手机,里面存放着丈夫一审判决书照片。
丈夫坐牢,妻子代办,这听上去合乎情理。我被说服了,把判决书复印了一份,粗粗浏览了一下判决书上的时间,与廖女士说的相符,便让前台受理了她的给付申请。
送走了廖女士,已到了快下班的时间。我回到了办公室,回顾自己当理赔员的经历,遇到一些大额或意外理赔的案件,总是习惯做“有罪推论”。
我自嘲地笑着摇摇头,打开电脑,趁着还有一些时间,查看了一下业务系统。
廖女士的案件显示已在处理中,办公系统现在已经高度自动化,当时已过初审,但照以往惯例,最快24小时,她就能收到款项。
我无意中点开了投保人江福军的一审判决书,慢慢浏览着,却越看越觉得不对。
江福军的一审判决显示,他是因经营地下黑彩站被批捕的,被骗的受害人达百人之多,其中一个被害人竟被骗了170多万。也正是因为这个受害者的举报,才让江福军的黑彩站浮出水面。
江福军经营黑彩站的时间为2007-2015年,在这几年内,他的非法所得共计1600万。
2011年,他的涉案金额就达到了800万,也正是这一年,他在我们公司购买230万理财分红险。这是巧合还是有所关联?
如果江福军用于购买保险的230万是非法所得,那这就涉及非法洗钱案。
我赶紧将自己的这一判断连同一审判决书等材料,汇报给了公司,公司领导非常重视,决定成立一个临时调查小组处理此事,并指派了公司最专业的一名法务协助我们进行工作。
我们紧急冻结了系统中的支付流程。第二天,我随同公司的法务带着江福军的保单、判决书等资料来到了二审法院,将我们的怀疑和依据提交给了审判长。
审判长认为保单确实存在洗钱嫌疑,要重启调查流程,再次提审江福军。
几天以后,我们收到了法院的冻结通知书,明确了江福军的保单是用非法所得购买理财产品,涉嫌洗黑钱业务,要求我们暂时冻结这笔资金。
又三天以后,廖女士打电话给我,说她没有收到赔付款,希望我能帮助查查是怎么回事。我在电话里直接回复她,是法院冻结了她的钱。廖女士冷笑了二声,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廖女士此前一直在掩饰的,也并不是江福军坐牢这件事,她真正的目的,是怕我们查出来购买保险的钱来路不正。
后来,我们才知道,江福军在被抓捕后,非法所得的赃款追回并不顺利。我们提供的涉嫌洗黑钱的线索,为公安机关提供了新的思路。
在提审江福军的过程中,他供出了一个专门为经营非法业务洗黑钱的团伙,也是在他们的指导下,江福军才学会了用购买保险的方式转移非法财产。后来,公安部门又单独立案,对这个经济犯罪团队开展了调查。
我得到了公司表彰与奖励,这个案例还被集团当成反洗钱的年度成功案例进行宣讲,那段时间,我一度成了公司乃至行业的红人。“你小子行啊。”法务笑着对我说。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刚开始,我并无意成为理赔员。刚刚毕业那年,我原本计划着等实习结束,就离开这个岗位,通过考试成为精算师,直到遇见了那双冒领保险金的夫妻。
我还记着当年那个倒地中风的女人,以及她被迫回国的儿子。被取走钱那天,她顾不上体面,趴在敞开式的服务前台哭,哭声很压抑。我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们的人生,被我经手的一笔80万的款项彻底打乱。虽然我没有直接责任,可当时如果再多留心一点,意外也许就不会发生。
*江福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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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黎安安
编辑 | 陈晓妍